没有爱。没有悲伤。甚至没有遗憾。对未来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对一切深层的复杂的感受均告冻结，就像一张冻结的信用卡。再也无法透支任何情感。
一周前校方在食堂的学生杂物柜里发现一批汽车站附近批发卖的“七孔刀”，打群架常见武器；新学生宿舍区发生两起晾晒在外边的棉被纵火事件。校方进行了排查，但也仅限于监控摄像的查询，舍监的加强巡视，班主任广泛地口头提醒和个别警告，大多数人认为是校外闲散人员的滋事。再说这仍是一所由99.5%的乖宝宝组成的学校。事后推断，这应是石号号和豆科学在测试学校安全保卫系统的漏洞。
他们枪击校园的那天并不是上学天，恰恰是“土的掉渣”的董永要求他们周末去上课，还是上半个年级的作文大课。音乐、美术作为选修课也移到双休日。这一点引发了他们的厌恶，“他们铲掉青年林还不够，还要改变这学校的一切？”
他们在防空洞第一次装弹，分享同一双摩托手套：石号号戴右手，豆科学戴左手。豆科学右手受伤后，只能成为左撇子。浇满汽油的外套被留在洞中，两人还各带了一瓶纯净水。
他们对付音乐美术教室的手段主要是纵火，反锁一边的门，浇汽油纵火，向肥美的音乐女老师投掷燃烧汽油瓶。等候在“教堂”门口朝跑出来的学生射击。柳汀人听到了第一波尖叫那种在电影里也听不到的声音，那是小猫被踩出肠子、人们被酷刑折磨时才会发出的尖叫。
他们迅速穿过防空洞通道，进入阶梯教室和图书馆，同样点燃了防空洞内的爆炸物，朝涌到阶梯教室玻璃门前和图书馆大厅的学生射击，校园的西南角立刻浓烟滚滚，但大多数地方仍安然无恙。二十米低空以上，就全然一片宁静，小鸟甚至能随心所欲地栖息在柳条上，俯瞰着被地心引力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人间悲哀。
两名枪手随即进入新教学楼，路上有三位男学生想联手制伏他们，他们很勇敢！但他们面对的是毫无理性可言的校园枪手。一名被枪击头部，两名随后迅速跑离，枪手又继续射击直到卡壳，其中一名学生在枪响同时卧倒，他没有中弹，另一名肩部中弹后继续朝前跑，一直跑出校外。
石号号射碎了新教学楼门厅的镜子。疯狂的人憎恶别人直视他的眼睛，就在于眼睛像镜子一样，会让他看到自己。
“……有枪手在学校，请留在室内，不要四处走动，等待进一步通知。拉上窗帘，远离窗户！”警方利用广播开始播报。许多教室爆发出古怪的欢呼声，随后是一阵恐慌，周末留在学校的，大部分是没回家的寄宿生、来学校训练的体尖生，和“被自习”的高三班。
这时第一批媒体、警方、医护、消防和家长已簇拥到校门外，一半数目的学生已自行跑离学校。而最后一名学生撤离的完全清场要等到三个小时候后，足球场上还有十四名男生在事发全程始终在踢球，足球场距离教学区最远。
两枪手上楼，对一间正在进行物理测试的班级进行射击。老师堵住教室门，以确保学生从窗户逃生，枪手用鸟铳击穿门板击伤了他，同时溅起的木屑也划伤了枪手的面孔，枪手朝扑到窗户一侧的学生换用手枪射击，有近十名学生跳窗骨折。其他人几乎都趴到了地板上，就趴在中枪同学的血泊里。
这一轮射击不超过五分钟，枪手与受害人之间也无语言交流。但这次他们更从容不迫，一一朝受害人一一补枪。
两枪手从清晨到正午，制造了最后一批炸弹，枪杀、等待爆炸……接近中午了，他们只喝了点纯净水。石号号在朝新教学楼迅速跑动中丢了水瓶，滴水未进。他们步伐变慢，肩膀耷拉下来，目击者认为他们即将自行崩解他们闻到空气中穷途末路的气味，他们朝警车射击，子弹都没有擦中车身。仿制枪也不断卡壳。石号号的脸很疼，嵌满了木刺和小伤口，正在流血。他们走过自己的年级区域时，十几名学生躲在教室里边，他们与学生有视线交流，但他们没再射击。兴奋期已经过去，大概得有人和他们对射才能激动起来了。
鞋带看到石号号，她下意识地捏住上嘴唇贴住鼻孔，仿佛在嘲笑他，“瞧，我笑起来还是会翻起上唇，这是天生的，你不喜欢也没办法。”她坚信石号号也看到了她。
石号号并不担心她。
尾声临近，他突然感到生命的涌动，他的食欲又回来了。所以进入教师办公室后，他会去喝别人剩下的豆浆。限用塑料袋后，食品都盛在特殊的饭盒和包装袋里。一位匆忙逃离的老师留下一个苹果、一包豆浆、一副当地的小吃烧饼夹臭豆腐。他咬了一口，很辣。
“你会得乙肝的。”豆科学从连成片的办公桌另一侧绕过来，“刚才那个体尖生一路跟着我们一路打手机直播。”他好笑地回忆。
“嗯？”石号号轻笑，说起一个有关张国荣的笑话：“什么比他有更多脑子？”
“他砸落的那块地面。”豆科学喝自己水瓶里的水，两人交谈，就像体育课后数说战果。
在25分钟内，一直是豆科学说得更多，表现得更活跃，射击室内电视，把凳子砸向黑板，走来走去调戏怕得要死的小孩，朝对着手机哭泣的女孩微笑，一个同在美术训练班的男孩刚跑到教室门口就与枪手狭路相逢，他转头瘫坐在讲台底下，豆科学的枪贴着他的头擦过，他问豆科学“你连我都要杀？”豆科学好笑地回答，“你走吧。”他迅速地夺门而出，豆科学朝他的逃命方向射了一发散弹，但弹珠都击入门框以上。每一顿连击之后豆科学总朝石号号看看，期望从他那里获取更多认可。
石号号的眼神很平静，在同龄的孩子里，很难看到这样深沉的隐瞒。他的目光也会突然变得很锐利，快得可以切断你的颈动脉。
豆科学则有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他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成长；但时间久了，很多人会嫌弃他过于乏味，即使眼睛又大又漂亮又有什么用？一头牛的眼睛也很大。
来交课堂作业的两个女孩，就蹲在椅子后边，等于没有任何掩护，她们听到石号号和豆科学举枪对准对方，轻声数“一、二、三。”接着一声枪响。一声。石号号抢先开了枪。他们如此失败，连同最后的决断都失败了，或者其中一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开枪。
“心中未遂”。
“心中”，是“忠”字的倒写，江户时代“心中”多用在男女殉情的净琉璃戏目上，其实一开始也用于《忠臣藏》上，是四十七位义士对信念的殉道。但也有武士认为他们深思熟虑的“忠诚”很可笑，“忠诚”是瞬间爆发，不计后果的。过期两百年的忠诚，以及关于忠诚的争论。在一个日渐虚荣的世界里，这是石号号对“忠诚”的唯一证明，就是抢在被背叛之前首先背叛他人，是他的蓄谋。
他走到一个位置坐下来。
从这里可以望见警车和救护车的警报灯闪烁。
他的班主任走了进来，“主管老师五分钟到达出险楼”，这是校园安全预案的规定，预案只针对火灾、踩踏……甚至是地震，但还没有人往预案添加“枪击”的条目。她的现身，几乎带点不真实性，她快休产假了，她有时说话就像小女孩一样。从前，他每次具体交代自己的恶习时，她就从道德的高度嘲笑他；他沉默了？她就用评论来压他；他犹豫呢？她不理解。如今她对他说，对我开枪吧，但是看着我的脸……这是被采信的说法，那两个女孩趁这时跑了出去。
另一种说法，是这个女人对他说：“有一年，学生对练标枪，一支标枪扎进一个男学生脑袋，救护车无法开进操场四周的栏杆，人们不得不抬着他横穿操场上救护车……他死了。从此栏杆被设置成机动车通行的宽度。这就是我答应在你毕业时告诉你的事情。”
有人说这是她在暗示他开车从操场的紧急通道逃走
你已经没有毕业典礼了。
无声而热烈的雪。
一向温顺的湖水，咆哮着拍击岸石。雪融化在水沫中。
去年三月下过一场反常的大雪，今年也同样洋洋洒洒落下雪团，如同一个纪念日。
石号号和豆科学走过清晨的街道……一场漫天大雪，树枝裹了一层雪糕。空气变得沉重、寂静，万物都带上柔和的反光……去年，他们三个紧紧拥抱，用力太大，眼冒金星。互相把雪球揉进对方的头发和脖子。他们路过一家二手书店，停下来看橱窗里一幅巨大无朋的世界地图，他们一边谈着动车组时刻表一边找南极和北极，他们找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找到了雷克雅未克。和他们同行的女孩是谁？小鹿？还是派？……随便是谁！她在雪地上跑了一段，又折回来，拉起石号号的手。他们就如同天使那样漂亮！豆科学觉得自己就像个没主见的蠢汉那自认很蠢的滋味和今天一样快乐、浓烈。
还有更早的一场雪，雄猫丹尼？威眯起眼睛，对着窗玻璃观看雪花的独特结构。T-Way顺着它的凝视望过去：一个柔道少年躺在榻榻米上，精疲力尽地躺着……T-Way为雄猫打开窗户，它就堂而皇之地扑进去，轻轻嗅着柔道少年的鼻子，喵喵叫着。可少年还是一动不动，T-Way突然有种错觉，他躺在那里，好像死去一样。他怎么能在我们认识之前死去？
T-Way叩叩玻璃，少年慢慢转过头：T-Way把脸贴在玻璃上，他笑起来眼角皱纹森罗密布，雪落满他的头发，更衬托出皮肤晒得油黑发亮，漂亮得犹如霍去病。柔道少年接住他的目光时，也不由一怔，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柔道练习，一个将死之人看到已死之人投来的微笑。
豆科学收到石号号的Email：“关于我要做的事，人们会轻易地看作……如果你也愿意来，在某时某刻马可波罗雕像下等我，我们一起去翻六吊桥。”
他乘一辆双层巴士过去，塞着耳机听《理智与情感与海怪》的有声书，这是一本很KUSO的小说，他打算今天把它听完……这种巴士很快将和伦敦红色双层大巴一样变成观光品牌，还未到早高峰，乘客很少，大多是满脸宁静与慈爱的老人，还有一个橙色嘴唇的女孩，坐在二层车厢的楼梯口，随着车轮滚动而微微摇晃，一个人走神时脸庞会泄露她的人生状态：自然而然的悲戚、愤怒或是倔强……橙色嘴唇的女孩，她在微笑，她很幸福。豆科学要下车了，他走过楼梯口，摘下IPOD塞进她的手里，她有些惊慌地蜷起手指。
人们总是轻易地认为：外公逝世后，石号号觉得他的努力均付诸东流，为此失落愤懑，但他所立足的一切并非化为虚无，他实在不需要到外部寻找另一个攻击对象。学校令他厌恶，代表了束缚他的全部，如此严密地笼罩他，甚至让他无法随着毕业而一走了之！但豆科学最后会跟着石号号走，随便做什么都跟着他走，与哥们义气无关，仅仅是有责任要陪他走到底。
他等在马可波罗塑像下，石号号正向他走来，他伸手打招呼的样子，就像他还不习惯长到这个长度的小臂，仅仅在三年前，他还过于瘦小，痛恨自己在龙舟队中的无能；他走向豆科学，带着以往所有的创伤和冷酷的叠加……豆科学看着他，就那么看着、看着：噩梦成真，无法补救，即使我已无药可救，我也毫不自私自利。
只有我能陪他下地狱。
调查推测：石号号的计划从高二暑假开始，将近一年筹备，期间获取黑枪、鸟铳、各式管制刀具；豆科学对计划有所了解，却严守秘密，未承诺参加与否，直到高三下学期3月才作出不可逆转的决定。如果说石号号是蒙骗大师，豆科学则愚弄了所有人。如果他没有从中获得快感，又如何解释他的加入？
“豆科学是垃圾，一堆最肮脏的垃圾：像他的画一样懦弱多情。至于石号号，他应当自杀！结果还是杀死别人更容易一点吗？”的确，他花在杀人上的力气要比花在自杀上的力气多。直到今天，石号号依然名列失踪人口清单；至于派，她是否真的存在，人们对此表示怀疑。西湖六吊桥心中未遂，犹如庄周梦蝶，蝴蝶对此世的偶尔造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