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得有点返祖,和时装杂志上的美人不一样。豆科学喜欢的都是这一型的。兰老师在电话另一头,思考该如何定义人生的失败?美貌、财富、勇气的失去?教导主任丢了官职,变回美术老师面对画夹林立,意识到自己的一生都花费在这群笨蛋身上,愤然折断画笔,说“我要剃光头去当和尚!”发动家庭商务车,装满他喜欢的诗集和黄酒生姜,向西飞奔而去……
豆科学被击伤后,一只眼睛视力受损……在漫长的调查取证起诉前,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治疗枪伤之外,他的父母还期望精神鉴定能救他一命,兰老师去看他……在医院对面,一些倒闭的店铺还没人接手,墙面上正在刷博览会广告,其中一幅是关于摄影展。兰老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整堵墙大小的摄影展海报。
那是一个少年。
用校服把整个脑袋包了起来,有点儿滑稽,但他的眼神,那么惊人。
美丽而惊人的双眼。
如果你被死神凝视,一定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这是石号号。
那个嘲笑一切,连死亡也嘲笑,最终也被死亡所嘲笑的少年。
作为一幅人物肖像,它的技术与器材明显不够,虚焦、马赛克般的低像素,但它拍的是石号号,撼动校园基石的石号号。
她按地址去了摄影展,摄影师不在。她问是否可以购买其中的作品。
“一些可以买。有一些是非卖品,比如那张海报的少年肖像。”工作人员说。
她只好买了摄影集。摄影师的名字叫“小熊”。她不知道小熊是谁,又怎样拍下这张照。她把摄影集带给豆科学。
豆科学有19个月没见到这双眼睛了。
过去已经过去,豆科学当时没能控制住事件,现在也无法控制进程。遗闻趣事,虚假的线索,石号号身上有一种残忍,他自私,根本不配获得爱。但他们彼此喜爱,这是明摆的事情,实打实的事情,美好的事情……在以往的深夜,当人们谈起他时,再也不说“石号号”这个名字,他似乎摆脱了生命,摆脱了死亡,再也没有名字。所以,豆科学从不相信石号号已经死亡,他不能把他放在恰当的灵位上,发出理所当然的哀号帮凶对主谋的指控和憎恨他只感到模糊的哀伤,留下一个个单独场景的无用回忆。他想起石号号轻声抱怨为什么在他的姜汁里放冰块,派用小勺子帮他把冰块一一捞出来,外面在下雨,那是一个很冷的夏天。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就是我的精神,就是我的身体,我想朝你同时扣下扳机……去年之雪今安在?
妈妈为买房子,收集了很多房产广告,上边的平面图引发了他的兴趣,他搜集很多图纸,在图书馆走来走去,找到几十年前的校舍竣工图档案,还自学AutoCAD为整所学校都补全了电子平面图。鞋带走过来问他,“是《大象》吗?”
“你也看过那部电影?”他微笑。
“像你一样孤僻的方糕脸,画了食堂平面图,设计校园枪杀案的路线……其实方糕脸在《大兵保镖》里演得也不错。”
“那部电影挺搞笑。”
“嗯,他有点发胖,越来越壮实了。”
他们聊了几句电影。
“我没那么孤僻吧?”石号号忽然追问。
“还好。”女孩把书按标签一一插回书架,“你不会想做傻事吧?……当心,最好的计划也会出漏子。”
他有全校课程时间表,标出特殊课程的教室;他有校园平面图;他有计划,一年来每一节点都按计划实现;他还有一个挚友;石号号还是更孤独了。
他讨厌坐巴士,晚自习一结束,后排全坐满固定的人头,他们谈着深夜偷看的电视剧,偷偷升级、做副本的游戏;女孩们交换新买的袜子,抱怨彼此的妈妈偷菜游戏玩上瘾也需要拯救。你只能假装欣赏窗外的夜景,短短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于是他开车去学校,“他一直是一个风头很健的人”,同学们评价他。他顺路捎带同学,也从不向他们要汽油费,就是车的挡风玻璃总会被包着石块的纸团砸破。
一次他和一起踢足球的几个同学站在车门外说话,有人朝他们扔水瓶,饮料瓶在车身上爆满了水花。他的朋友们很惊讶。“是蛞蝓男Nate,”石号号见怪不怪地说,“这是他和我之间的问候方式。”
他的新住宅在一楼,小花园按妈妈的审美布置,种着沿阶草,月季丛中藏有陶罐做的小喷泉,一张庭院桌上插一柄日式的庭院伞,室内整洁,摆设看起来很昂贵,有些讲究,一堆垃圾。
他从不喜欢新房子新装修,认为会引起旧病复发。
冰箱上有从外公那里继承下来的男保姆给他留的字条,提醒他按时吃饭,字迹幼稚,用的是他当初买给外公的便签纸,并排贴着课程表。
他开冰箱,拿出蛇皮果,一边抛接着去豆科学的住所,第一个剥给盲狗阿炳吃。
架空层没有洗手间、没有浴室、没有水龙头,要使用卫厕必须去主人房间,但石号号喜欢待在那里。这是你挑战生理极限的好地方……房间里一半堆满画板,另外一半贴满涂鸦,石号号还把钢琴搬来这里。
“我房间已经够小了。”
“反正我又不弹给别人听。”石号号只弹给豆科学听。
豆科学打印了整整一叠坂本龙一的钢琴谱送给石号号。他的美术班同学们,下个月起将开始参加艺术院校的考试,要奔波很多地方;中午他和他们一起在SUBWAY吃着汉堡讨论着考试路线。
“这是谁的?”
“老年人的钢琴曲,你不喜欢可以用来垫钢琴脚。”
石号号开始弹《东风》,这不是单个人类可以办到的事,豆科学插入进来和他四手连弹,他只是不断搅乱键盘,小画师的食指上贴满了创可贴,随意的样子。
石号号把他推开,捣蛋鬼就倒到被子从不叠的床上,鞋也不脱,捧起电脑打游戏,这是一款豆豉般黏糊的游戏,是石号号先制作,两人加进不少疯狂念头自制的在线游戏,每次他都发出母鸡下蛋一般的咯咯笑声。他不喜欢古风游戏,就连画古风题材也带有执拗的现代感,却受吹捧。手指出事后,虽然有几项出彩的装置设计,他的绘画还是停顿了,他在游戏上花费了更多时间,太多时间。
石号号弹《唐璜的回忆》,这是将两个小时的歌剧压缩到二十来分钟的超强压缩版钢琴曲,他曾在一个暴雨的午后顺利弹奏,为一个他并不爱的姑娘,接着他受到了某种惩罚,每当他想炫技时,就总也弹不好,于是他顶撞琴键,不弹了。
他们就像一对漂亮的拷贝猫,很难说是艺术来源于生活,还是虚拟场景变成了现实红牛中学的印第安大胖孩最喜欢看的电影恰恰是冷静批判校园暴力的《大象》,虽然作为一个贫穷的印第安族中学生,他却在模仿两个中产阶级的白人孩子。这个印第安小孩,父亲在与警察的冲突中死去,祖父就是个警察,却没能当场说服他;母亲是个酒鬼,他觉得自己太丑太胖,讨不到女孩的欢心,停学的一天,他杀死祖父,提枪冲进中学青少年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人们总是说,他们有自己的社交小团体、同侪压力和莫名其妙的秘密,他们更愿意向虚拟的网络、影视、歌曲以及小说寻求帮助、倾述和榜样,而不是向一个能做一点正常分析的成年人讨教。这使青少年显得很可恨!成年人说,他们早就忘了自己的14岁。
石号号转向豆科学,有预谋地提醒他如何攻克游戏难关,再继续添加一两个彩蛋……接着上网订购原版书。在别人按部就班地学虚拟式的时候,石号号通读了订购来的三本英文书,每天100到140页,每本三天,他做任何事都有条不紊,这是三本调查、反思和探讨美国哥伦拜恩中学事件的书,他是否读了受害人父母令人心碎的段落以确认自己绝不会心慈手软?是否读了凶手父母的绝望段落以评估自己父母的抗压能力?
这一天是他们的逃学天。
一星期逃一次课,抽半支烟,会弹萧邦和贝多芬,一双袜子从不穿8个小时以上,如此有自控力的人却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这一天也是收快件的日子。
“你网上买了东西?”
“是手机短信订购。”
“你知道今天到?”
“对。”
“你把收件地址写这里?如果你买了什么违禁物,我就倒大霉了。”
“如果不是违禁品,就不需要写你的地址了。”
豆科学本想去看自然博物馆看恐龙化石或是别的随便什么古怪玩意,但石号号不去的话,他也不打算去。
隔壁空巢老人家里传来电视声,全是古装片。换台,战争片,谍战片。再换新闻台,国际冲突,恐怖分子。暴力在这个世界以娱乐的名义传播。
从南方某座他们从没去过的城市来的快递到了。
石号号签收。
打开包装盒。
两把自制猎枪。
昂贵的散弹。
“专业窃听、黑车黑枪……”有一段时间,他们天天收到垃圾短信,“请联系王先生”或者“李先生”,谁也不认为真地能搞到违禁品。他们还上一些自制猎枪的网站,讨论版上公开展示木质枪托的照片,加上私营小作坊的车床车出的双筒枪管,艺术品般地摆放着红色塑料小筒包裹的散弹。
对金钱的追求,让制枪人也带上同一种天真的贩卖口吻,“亲,包邮哦。”
两个男孩在壁橱后边、地板下藏的危险品已累积到了难以隐瞒的地步,他们就一部分一部分转移到废弃的铁路仓库中,撬开地板,做一个地下暗箱,铺满干燥剂;再用木板和锁条封死门窗。倒数第三天是一个休息日,石号号去省城提取最后两件火器。最后一天,他们将一早起床(几乎5点都不到),兜转不同加油站加油,攒足汽油,到仓库去制造燃烧物和爆炸瓶,接着取出所有库存。
然后换好衣服,驱车去学校。
一路上非常遵守交通规则。
两个谨慎的乖宝宝。
石号号刚刚考取了驾驶执照,一路上有关醉驾、无照行驶的警示标牌十分醒目。
挡风玻璃上一道被砸坏的裂痕,像蜘蛛般延展长脚。来自蛞蝓男Nate最近的纪念品。
校门的摄像监控头捕捉到他们的入校时间:11:07am
午餐高峰马上要到了。
更多乖宝宝将涌入食堂。
他们做过义工,对“史上人口最密集区域”十分了解。
豆科学突然想抽一支烟。
石号号说不要,“一天干一件坏事就够了。”
他们事先把部分武器藏在学校,到校后就近取出武器。
几柄藏在食堂的刀具前几天被清洁工发现,校方清查了一遍,但没有排查彻底。
他们把旅行袋装的定时炸弹扔在餐厅桌下,可乐狘聚餐的那一桌。
水泥路落满新剪下的枝叶,园丁杨露出一身肌肉,奋力修理黄杨木;他停下手,扯过脖颈上的毛巾擦汗,看到石号号和豆科学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过,他又开始修剪。
这排黄杨木已目送太多的孩子走过。
嫩叶铺满路面,几近耀眼,两人踏着碎叶末,走向音美教室。
前一天,豆科学建议发短信给一些同学,嘱咐他们当天不要来学校。石号号否决了,收到短信的朋友也会被当做嫌疑人调查,不该给他们多惹麻烦,宁愿当场射杀他们。
他们利用网络资料和美国军用手册的配方,用一年多来收集的汽油、塑料管、玻璃瓶、爆竹、化学药品、铁钉、钢珠等等五金工具制作了燃烧瓶和小型炸弹。前14分钟犹如出入无人之境,在音美教室、阶梯教室、图书馆、校园西南一线随心所欲。警方赶到现场后,一边疏散人员,一边朝爆炸方向推进,狙击手很快就位,他们的设想是“尽快制止或击毙校园枪手,如校园枪手控制人质,再按解救人质方案应对”。当他们接到调度中心转来的学生手机呼救,得知枪手已移动到新教学楼。新建大楼的密集型教室、大量连接走廊和每一道门为搜寻活动增加了晕头转向的难度……
第19分钟,枪手之一石号号独自进入年级教师办公室,走到一个位置坐下来。
他的班主任对他说,“朝我开枪吧,但是看着我的脸。”
他说:“今天够了,老师。”
随后他下楼,开车撞飞操场栏杆冲进江中,车载汽油和易燃物引发了爆炸。
豆科学没有死,这是老师唯一高兴的事。他被抬上救护车时,从军裤口袋里搜出了7个自制手雷。人们不得不先救活他再让他接受审判。
派穿上护士装,来病房探望豆科学,还带来一副半新的扑克牌,按老规矩,“谁输了就赤脚跑到柏油路那边去”,豆科学竟然手背吊着针,乖乖地出牌她对他说:“你变丑了。”
开庭前他还给石号号寄信,但不知地址该写哪里,“给你寄了些只有你才能看懂的画。”打开信封,一页页,全是钢琴琴谱。
人们称他是一个“神志不清的迷失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