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撒谎。我把撒谎当作闲情逸致。我在臭烘烘的画室里画到眼睛疼,我看到网购包装盒里的旧报纸说美国男子因隐形眼镜药水儿失明,我看到盲童在江滨路秋游,我就说我快瞎了。我看到我父亲几十年来刻苦研磨,清晨的光线、富春江春色,但他的画还是糟得像一团煎饼,画出的马像甜果冻!他逼我从小就画画,我唯一一点千分卡尺能量出的兴趣是出席画展吃免费蛋糕,他逼我考艺术院校,但我想上商学院,他就说进商学院的全是‘人类与动物完全与部分融合协会成员’,毕业之后只能卖保险。画画撕裂了我的家庭!”
“所以我成了你的替身?”
“对,我看到像我这样毫无天分的人在被迫刮松脂,而像你这样几乎有所成就的人却在图书馆擦玻璃这就是我撒谎的原因。”
“我不相信什么‘天赋’、‘艺术细胞’之类的屁话。”豆科学的声音很低,因为走廊上有姑娘探出头来看闹剧,她们探头探脑的样子很丑,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认真述说这一点,“画画一点都不重要,和一些人比起来一点都不重要。”睫毛在他眼窝投下浓厚阴影,“我其实更想做管道设计绘图员。”
“我也这么觉得。”她赞同,更多是讽刺,她无法理解他的懊悔哪怕十万分之一,就像拳王福尔曼说“拳击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青少年活动中心募款,让更多街头青年回到警戒线这一边来”,也会有人怀疑的。
“啊,还有那幅画,你画的石号号……我一直想澄清:你的画本身就说明了一切,我只瞧了一眼就长了针眼……后来同学会追到柴埠头来弄伤你的手指,也是你们和同学之间的矛盾,不是吗?今天你要去报考管道设计也是你自家的决定。我即使是撒谎也是为了劝你画画,你并没有从我的撒谎中遭受任何伤害。晚安。”她关上了门。
但我伤害了别人!我的虚荣心被鼓动,我屈从了你们的小小谎言和鼓励,我装作不愿意的样子,希望由你们来推动现在我后悔了,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他!豆科学敲门,希望把逝去的时间敲回来,让泄露的原油、排出的黑烟涌泉般又溜回原产地,让被地雷炸掉四肢的儿童跳回到爆炸之前,让他和石号号退回到暑假前一天,避开监控摄像头被挤在死角的那一秒,但他渐渐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无法反悔!
宿舍管理员阿姨来阻止他,询问他的名字,有没有填过访问单?
“长颈鹿必须有高血压,否则血液就没有办法攀上它的脑袋。如果她没有坏脾气,你就不用容忍她了,所以说,自然界都是有规律的。”石号号曾经安慰他。
这件事压倒性地把他推向石号号。
我们总是被我们最爱的人杀死。
豆科学有五分钟觉得非常遗憾,石号号从来不愿来看他的画展。石号号最多能容忍画板被打包的离场。他很快就想:没关系。无所谓。他不知道石号号其实去过一次,忍不住的唯一一次。
画展还提供免费饮料和巧克力味、蓝莓味的小面包圈。
“他很可爱,我想舔他一下。”女孩子说的是豆科学。
“舔一下是什么味道?咸味还是白脱面包味?”另一个女孩子问。
“印泥味。”石号号听她们很久了,终于在取饮料时说。
她们转过头看石号号……有点惊讶,又止不住笑了。
豆科学有一股印泥味,她们一定想象不到。
豆科学与石号号在画室练柔道,他在石号号身上抹满石膏和颜料……两人筋疲力尽。这组画被送去数字艺术展,因为主办方凑不齐足够的网络、电脑艺术品,连商业画廊都在参展。
他花了一天劝说石号号来看,石号号表示坚决不去。
最后一天石号号还是去了,看着他送歌丸离开……一个女人说“不过是大而无当的肖像画”然后石号号看到画面上的自己。豆科学精确地捉住了他瞬间的表情,特有的讥讽,以及近似无辜的邪恶。
有个女生走上来,问他,“你是模特?”
“这色情画会是我吗?他比我漂亮多了!”
他一句就点破了。
女生脸蛋都红了。
他也转身离开……他无法承受这种钝痛。这幅画后来运回石号号家。永不出售。外公问豆科学这是不是你画的,是的。外公转头对石号号说,“如果这个人打算在这里过夜,我就把他从窗户扔出去!”老爷子完全看懂了那幅画。
在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中,就有人头气球,城市中飞满了巨大的气球,每个气球都在找他的主人,为了绞死他。所有人都躲在房间中,等待可怕的劫难结束。
石号号突然想起来了,他大概五六岁时,见过隔壁的小光头:大概十四岁,中长发,爱穿整洁的白衬衫。这个年龄对于五六岁的小孩来说是有威胁感的大哥哥了。他们在江滨路还未开发的路段跑来跑去,寻找“小西瓜”,去年被扔在路边的西瓜籽长出了柿子那么大的果实。“垃圾堆里的西瓜,不能吃。”小光头站在高处笑。他是头发太长了生虱子剃过光头,才叫“小光头”的,这哥哥脾气暴躁,还用粗话骂自己的妈妈……等等,长虱子的到底是他还是我?为什么我也有在头上抹煤油再罩上浴帽闷半小时杀虱子的印象?如果说虱子是我和他相互传染的,我和他之间又发生过什么?小光头的穿着,也许是为了遮盖伤疤,是父母虐待他?还是自己割伤、烧伤的?无论如何……不管他十四岁时经受过怎样的伤害,二十四岁时都没有必要再耿耿于怀。
豆科学在疯狂地敲歌丸的门,铁路线的另一头,石号号在敲击小光头的门,问他有什么感受?自我封闭十年有什么心得?为什么不干脆自杀?你拒绝迈入这个世界到底是出于勇敢还是懦弱?如果是出于仇恨,仇恨有没有平息?没有回答。一声声叩问,没人能回答他。
小鹿突然惊醒。
有人敲她的宿舍门。
一位愤怒的父亲,是受害人家属互助团体的头儿,他敲击小鹿的门,大吼:“那两个人渣把硬盘寄给你了?为什么你事先不阻止!”小鹿无法回答。
这个人常常来骚扰小鹿,“你真该看看!网上到处是他俩的视频,好像他们才是明星!这不是你干的还会是谁?!”小鹿无法回答任何人。
被宿舍管理员驱赶后,这位大叔潜藏在学校里,找辅导员谈话、找保卫部长谈话,从每扇窗户往里瞧,他的眼神涤荡着小鹿,小鹿连饭都不去食堂吃了……一天中午,同宿舍的女孩硬拉她前往。
一个大三男生在食堂前的草坪上,用尖刀刺倒一个女孩,再朝自己腹部扎了两刀,被其他学生制止,直到保安到来……小鹿经过那儿,看到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短裤,血流在她柔美的大腿上,她弯曲身体侧卧,就像睡着了……小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回宿舍,蹲坐桌前,浑身发抖。
同学们总是开玩笑,说每所学校都藏着吃人妖魔,每年要用一两条生命去喂饱它:写不出论文的博士生跳楼自杀,丑陋的男孩因情生恨那些朝女孩挥舞斧头的男生,女孩都不太认识他!他们沉浸在幻想中,把女孩当做难以适应的校园生活中的女神,忍耐课业的唯一亮光,当她“抛弃”自己而去,就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舍友把半傻的小鹿拖去洗头,像个温柔姐姐一样揉她的太阳穴。
过了三天,小鹿还是麻木的。一个男生带着惊恐的微笑走近她,“你看到杀人了?”
“走开!”小鹿对他喊。
她奔上教学楼顶层,上课音乐声响起,各层游荡的学生退缩回洞穴般的教室里。苍翠的庭院,美人蕉、木芙蓉喷射般地喷出鲜嫩的花蕾……小鹿把摄影机放在栏杆上,朝自己按下按键:
“我上了大学,也有了男友,我只是想甩开过去。男友讨厌我拍照,说‘连吃饭前都要一张张拍完再动筷,让人烦’。我想他只是等时机甩掉我,和我的恋情对他来说一文不值。我按快门的时间都拿来吃黑米糕,一口气吃二十块,我也在等他走开……上个月我得了重感冒,差点转成肺炎,两个星期除了药和维生素外什么都没吃,瘦了五斤,他却对我好起来了,大概我终于成为一个可以带出去炫耀的女朋友了,我不认为一个因为几公斤轻重就会转变态度的男人值得我继续……我真想把手指插进他的鼻孔!我急于和他交往也是为了证明我有继续生活的能力。我比他好不了多少。”
小鹿在图书馆点开网络,开始搜索关键词
校园暴力。
校园暴力大多以超越理解的方式爆发,职高男孩们一起脱掉一个女孩的内衣,用手机拍摄传上网;或是小学男生合力把同班女生踹下河堤因为她发型像个男生,性情像个男生,谁说校园暴力只是日本青春电影的看点?
豆科学。
“豆科学不会恨别人。”镜头把他从时间的深渊汲取出来,“即使被抢劫,他也不会恨强盗,他只责怪自己带钱太少……”这是柳汀的食堂,这是石号号的午餐。
她像触电一样关掉了视频。
石号号曾摇动移动式的档案柜的手柄,把豆科学夹在两排档案柜中间,他们傻里傻气地大笑。小鹿拍的照片和视频容量接近2T,被警方一一查看,那些摇摆不定的细节,闪忽的眼神,她不愿回顾。
但过去仍殷勤地揪住她。
她在网络上刷走一个又一个小时,就像一匹丧失体力的马。
你从哪儿找来的照片?我认识他们!
一个“身边的漂亮男生大收集”的网络活动,从东到西那么多教室,从红到绿那么多校服,一张张心仪男孩的照片被上传:在地铁中拥抱的小男孩,一手支撑墙面、让椅子保持奇妙平衡、望向镜头的男孩,运动会出场式的一个个严肃神态……
是一个国外网站留言板,只有午夜场才开放,要用代理服务器。对方留下一个网址。小鹿急速地抄下。身后幕墙上贴着一张“气味图书馆”的海报,大马士革弯刀、摩洛哥皮革、暴雨后的草坪、碾碎的桂皮、枯萎的无花果、俄罗斯沼泽、海洋、柳絮……广告的倒影与电脑屏幕隐隐重叠,小鹿盯着辗转网络世界又被贴回中学生标签的他俩。学园祭中挂着广告牌的豆科学和被拉入镜头的石号号。他们被还原为本来的姿态,一切都未发生前的初始状态。
一个链接连着一个链接,探入隐约的梦乡。宿舍里的女孩们都睡了,小鹿用手机转登,午夜12点,这个特定的留言板开通了。一个柳汀事件周年纪念网站,之前的讨论也赫然在目:
我读得越多就越迷惑,一开始说他们是为了报复,后来说其实不是,他们有精神病还是心理疾病,撞上枪口的孩子只是运气不好,还有人说他们是魔鬼附身。你还能读这些,因为你受的冲击还不算大,那些在实验室里蹲了两小时听着广播不停播送“远离窗户”的人,那些在走廊上和他们迎面相遇的人,躲在桌子下被一枪一枪宰杀小猫小狗一样被杀死的人的朋友们,他们根本不敢读。
小鹿滑动触摸屏,点开更早的留言:
有传言说他俩把电脑硬盘拆下来,交给一个女孩保存,我也希望是真的,真想看一看硬盘的内容,想更了解他们一些,到底是根本无法避免,还是有人多关心他俩一些,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别对那两个斩肉酱的抱好感了,他们就是天上放下来杀人放火的!拿到硬盘的那个婊子是不是陆书理?!我知道她在哪所学校。
邻铺的女孩半梦半醒地嘟囔什么,小鹿躺在黑暗中,望着蚊帐在微光中的纹理,一只蚊子发出轻柔的嗡嗡声,悠然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