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象石号号和豆科学各自八岁,石号号第一次发动妈妈的汽车,朝一株四百年樟树直直撞去,连撞四次,前三次都不如最后一次,弹出了气囊……豆科学在花鸟市场瞪着满笼子的小狗发呆。
九年后,石号号成为一个内心充满愤怒和困惑的孩子,渴望改变他的人生……问题是他无法获得足够的支持。
很多人投诉过兰老师,说她上课漫无边际,在数学课上说起诗歌、音乐、生物学和宇宙力学的共通点,以及玄学的奇怪验证。教导主任也提醒她,“如果你上课继续说这些与考试无关的乱七八糟,连我也很难下台。这对学生没有好处,不能让他们考试加分。”
到底是解三元二次方程组重要还是体察人类微妙的情感重要?
一时有一时的难关。
兰老师曾和石号号的妈妈谈过,关于外公并不能有效地监督石号号,但妈妈只感到一种本能的威胁:她被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性否定,否定她作为母亲的天性这女性比她更了解她的儿子,更得他的欢心。两人对谈结束时,石号号敲敲她们落座的玻璃隔门,她朝心爱的儿子敞开手,石号号却看到了玻璃接缝所扭曲的狞笑。
外公在生命最后一个月,间歇性地成了没头脑,分不出面孔和名字,一切都混淆不清。他成为一具没有记忆的干尸。整段整段地遗忘,就像删除一段又一段字节。他每天死去一点,别人帮不上忙……他在老年缓慢的斜坡上独自走着。
外公生前一直做的衣服,是给自己做的寿衣。
之前他给二十四位更老的顾客做寿衣,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只是谁也没有察觉。
葬礼后一周石号号才知晓,一包精心叠好的寿衣,久久无人来取。外公在殡仪馆所穿的那套红蓝相间的丧服,如同美国超级英雄的经典配色,石号号久久盯着他睡在冷藏棺中的脸,皮肤收缩变紧,呈现光滑的蜡黄色,衬出头戴的瓜皮小帽离奇地小!外公就穿着这套可笑的清朝马褂化成白骨,落葬时放进坟墓的那套衣服,也不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临终杰作。多么遗憾!他还是无法了解外公的心情。
一周之后,他才突然很想说说有关外公的一切,但豆科学不在身边
“你每周逃一次课。”兰老师把他逃课的日期圈出来,在日历上连起来,连成了一颗心“这是你的游戏?”
石号号笑起来。
“你是全校最有想象力的逃课生。”
“你是全校最有想象力的老师。”石号号说。
“别拍马屁。我从来不给学生补课,因为给你补课,就对其他学生不公平。我想你最好在课后另外再找个家庭教师……”老师说,“你的成绩只是态度问题,第一件事不全力以赴,就会有第二件、第三件,你放任你的人生。”
“像是心理医生的话。”
“我只是希望能同情你。”
同情?我已经有太多的同情了。
外公去世后的第二周,他浑身散发的气味开始像野兽,喘息声也像野兽。
傍晚经过校门口“优美幽静的荷塘池畔”,一名校工的孩子摔下了池塘。
一位学长跳下去救孩子。水没过学长的腰部,他站立不稳,石号号一看就明白他不会游泳。“见鬼!难道就不能少一点人少惹一些麻烦吗?”他也跳下去,把两个人都捞上来,路过的学生、收发室老头都围上来,拉手,拉臂膀,组成人链把他们拖上岸。
石号号和学长就是这么认识的。学长来自二十公里外的碧血剑之乡,上了岸石号号发觉他比想象得还要瘦弱十公斤,从此,走到路上,他会腼腆地朝石号号打招呼。
校工大哭着跑过来,石号号经常见到她,是一个有产后忧郁症神态的年轻女人,一次孩子哭个不停,她就横抱起孩子把他的头放在冷水龙头下冲,那是冬天。孩子应当获得母亲的爱与温暖,但人生最初的绝望与伤害却也来自她。“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石号号喊出他的心思。她脸上有惶恐也有……石号号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恩将仇报”的愠怒。她痛恨失职,更痛恨他们的救助衬托出她的失职她的护犊之情瞬间让位于仇视。
半个月后,学长从家里带了些枇杷给他,硕大的金色枇杷,故乡特产。
“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作文我就不会拿六十分了。”石号号说。
“啊?”这句话超过了学长的理解。
“没什么,谢谢。”石号号笑着接下,但他吃不下任何东西他走过教室,把枇杷都塞给了小鹿。小鹿无解地望着他,知道无法获得任何解说,也无法帮助他。
一群欧巴桑在餐厅中大声地谈论着各自的子女。她们刚参加过亲子活动日。一位母亲自豪地说起她的儿子,“女同学都发育了啊,追牢男同学送情书,小男孩么,还什么都不懂,都吓坏了。”其他母亲赞同地大笑。
我们有时讨厌中年妇女,是深恨她们丧失了有关纯真、美好、萌动的一切感受,说起任何隐秘都肆无忌惮。
小鹿十四岁喜欢上前排男生,一个小有聪明的男生,眉毛很浓,眼睛很大。初一时她觉得这是一个爱做课堂小动作、很爱说话的人,为此她经常踢他的凳子,或是借助小组长的权威,用笔敲他的头。他生气了,把她的笔扔出窗外,下课后又帮她捡回来。严厉的班主任经常调动座位,进行有益考试成绩的排列组合。初二时他们变成了同桌,他在她眼中突然变成了一个异性相吸的符号,他在书本的页脚画一幅幅小漫画,翻动起来就成了动画;他说一些很搞笑的事,那些笑话她一个都不记得了。值得纪念的一个月。不久座位调动,他们再也没有接近过。那一个月的回忆支撑她长达两年的暗恋,丝毫不顾必要条件均告改变:初三他长高了,和年级中高大英俊率先发育的男孩们走在一起,他们会介绍给他清理青春痘和搭讪漂亮女生的秘方。毕业前她给他写了长长一封信,并不是表白,而是某部他们一起谈论过的动画片评论,没有任何“求交往”的字眼,这比单纯的求爱信更愚蠢透顶!第二天被原封退回,当着全班人的面,他连拆都没拆。
她忘记了他的笑话,忘记了他的名字,只在高考前一次梦里,再次见到他,穿一件古怪的白色棉外套。
从头到尾都窘迫的遭遇。
从小学、初中就开始寄宿的女孩子,完全是独自一人成长起来的。
不管她的单相思失败还是几近成功,单相思本身是多么拙劣卑下!但这是她的感情,美好的感情。这份感情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她不再向任何男生表达好感,以免再次遭遇滑铁卢。即使遇见更好的男孩,也让一切都掩盖在“普通朋友”的镜头之下。
初恋的成功,将左右人生。
石号号也是孤独一人成长起来的,他的父亲去境外工作,他被送进私立男校,那是一律剃板寸头,脖子上挂拳击手套的学校,不知道他在那所学校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也不提。他练柔道也许是为在恶劣的环境中适者生存。他父亲一直关注他,对他的交友有极大兴趣,而母亲连他朋友叫什么名字都记不清。父亲不得不远离家庭之后,石号号也变得奇怪,而别人只认为他很酷。高三寒假,石号号发出许多危险的信号,说明他非常非常需要帮助
假设这时小鹿向石号号表白,结果会不一样吗?
不,石号号不会接受她。
石号号对她没什么爱,最多是同情。如果表白……反而尴尬。幸好,她没那么做她的自信已被摧毁,她所能做的只会是提前拒绝。“假设”根本无从发生。外公死后,石号号打开他的房间门,东西大多搬空了,烧掉了。缝纫机当茶几,手绢掉在缝纫机下,他的鼻炎应该彻底痊愈了,床空了,包裹他骨瘦如柴的身体的席子也一同烧掉了。做衣服要记下顾客的姓名、尺寸、要求,外公以往都把报纸裁成小块,用老年人特有的拙笔往上写只有他才懂的字号。石号号给他买了一本粗大的便签纸,到他死,纸也没用完……抽屉里还有一把竹尺,沾满蟑螂粪,石号号觉得是在自己死后回到这个房间!
豆科学打来电话,说他误把石号号的学生卡带来,在机场被人捡到。
他因此结识了新朋友。
“你不能把一切都跟我说,听你说这个,听你说那个,我怎么听得过来……”石号号丝毫不提自己境况糟糕。
豆科学为了出国,不得不把阿炳托付给石号号。阿炳很听话,也很没出息。它悲痛欲绝地用空眼眶朝向豆科学,弄得豆科学也很伤心。一想到要被送进石号号的新房子,阿炳简直比坐牢还难受,它特别想念小主人,吃不下,睡不着,还担心石号号会欺负它。石号号也是第一次了解到阿炳的坏习惯,“你的狗要吃自己的大便!”他对着电话喊,可是豆科学已经在机场大厅挂上了电话。
没有眼珠的小狗,瘪进去的眼眶,眼睑粉红,还渗汁,他不知道豆科学为什么要养这么一只狗。还是他喂狗吃得不科学,让它紧张呢?
这是他第一次了解到阿炳的坏习惯,狗也需要心理医生。
豆科学就是画了一组阿炳的像,而获得第一枚奖章。那套画大概是最血腥冷酷的狗世界了。豆科学画过佛教战神与雷神厮杀和吞噬对方身体的组图,同样太过血腥,而被展览管理方下令摘除。他有受暴力诱惑的体质……这一套素描印刷成书签,在动漫展上卖得非常火暴……至少雷神帝释天有良好的食欲。
豆科学去东南亚,石号号每天溜狗,把阿炳当作豆科学一样对待。
外公去世后,石号号生活过得很不规律:有时单独游荡,有时也只是通宵打游戏。兰老师问他“总提不起精神也不行啊,愿不愿意做志愿者呢?”
“我每周去做好人好事帮瘫痪校友做家务好了。”
这周的集体家务打扫之后,石号号留了下来,瘫痪阿姨的眼睛很美,能洞穿他人的痛苦……但石号号并没有向她谈起自己,他只问“下次我能单独来吗?”
她点点头,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第三天,她打电话给他他痛苦地发觉,他期待这通电话,比她需要他更强烈他连自由活动课还没结束就跑去见她,她说她想吃“鸭子糖”,“是一种黏满了黑芝麻,咬在嘴里能拉出很长很长的糖丝的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