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掉了手机,不再回复豆科学的网络留言,她把石号号和豆科学在画室里的隐秘巧妙地泄露给可乐狘,隐隐地希望石号号受到某种惩罚,以消除她受挫的女性自尊……事态却发展成了猕猴桃之乡和市区帮派的面子问题。他们在火车站堵住了石号号和豆科学,在动手前挑衅地说:“好好看看你朋友,你下一次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医院里的手术灯了。”这场群架就像潮汐,先是猕猴桃之乡找来的帮派们扑向“空拳派”,他们迅速逃窜,接着“批发刀具派”反扑,猕猴桃之乡一派逃命。
双方混乱扭动在一起,就像是人的链条,在街区中挥舞。
豆科学缺乏战斗的本能,他被推出人链,忽而捧住手,弓着背跳起来他松开左手,右手食指与手掌连接的地方,指骨戳出了皮肉,露出纤细而灵巧的白骨,画出小狗阿炳和铅笔肖像的手指,赢得奖章的手指,就这么歪斜在一边,以一层薄薄的皮肤挂着。
“他手指断了。”有人轻嘘石号号一下捂住眼睛,就像那截断指插进了他的眼睛。石号号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人杀死十万人的游戏角色,能购买比拳脚更强大的武器!
全程被街区的监控摄像头拍下,成为柳汀近年最恶劣的事件。兰老师在检讨会上说:“我并不是推卸责任,也不是批评扩大地域招生。但是,学校必须认识到:来自各个地方的男孩女孩都集中到同一所学校,其中发展出小帮派,他们不仅欺负同学和老师,还为了对学校的控制权而相互争斗而我们对此毫无准备。”
与数学老师站在一起的是体育老师,“该是新品种的老师站出来的时候了。”
牵涉进来的猕猴桃家长仍一致咬住石号号不放,“不能光处分我的孩子!你调查过石号号吗?他舅舅是一个男妓。”家长挖苦兰老师,“他好端端地为什么从大城市跑到小地方来读书?我听说石号号是很会惹是生非的人,身边有很多纠纷,同学从电梯里摔下来啦,朋友偷车啦……”
“你有确切证据吗?意外不是只降临一次,我从小村子里的玩伴现在活着的没几个了。”教导主任插嘴,“夏天游泳、触电、车祸……很多人都没活过十八岁。”
从水泥墙上反射的阳光是如此刺眼,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楚窗户里的景象。
不久,不良少年找到更有利可图的引爆点。他们漏夜撬门,把全校各班所有练习本和书本都偷走了,卖了废纸,这更像一场闹剧了。石号号的参考资料太多,就扔在桌子底下,竟然幸免!
校长、教导主任、团支部书记,第二天一早朝全市废品收购站进发,在纸浆机前抢回几吨书本和考卷,让学生去认领。所有琐碎而无聊的事件,甚至拼凑不出一个侦探小说的大纲,这就是低劣的校园暴力,只有青春期的荷尔蒙与不计后果……大概柳汀作为一个传统名校的最后堡垒,已到了必须雇佣保安的时候了。而石号号,他仍然没有任何“悔过”表现,也不认为他要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在图书馆他揍Nate是为了保护公共财物,在画室他是为了保护私有财产;当然,无论在愿意袒护他的人眼里,还是在冷眼旁观者的眼里,无疑,他都是一个麻烦制造者。
兰老师不得不冲进小帮派们的半地下室球桌场,用打台球的方式把石号号赎回来所有人怀疑他已被揍得半身不遂,挂在公园深处的老树桠上了,他只是被扔在地下室的阶梯下,一堆破酒瓶的中间小混混们一开始为了刁难她,说你一盘打到100分就再和你谈判。他们哪里知道她也是一个台球狂热分子?她赢得了一串长长的名单:“一个一个地赢回名字,这些名字的学生不能再受到敲诈勒索拳打脚踢。”
“你算什么老师呀?”小混混们惊呼。
“这是个竞争社会,”兰老师说:“如果我们自己学校和老师不变得更有趣更有力,怎么能跟不良少年竞争?我们不能让你们拉走我们的学生。”
豆科学则在医院里,他的手指毁了,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绘画事业完蛋了。教导主任如此震怒,他打算再也不看豆科学一眼,“我看到这代人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他嚷着金斯堡的诗。今天是星期四。体育老师陪豆科学把他的画从柴埠头运回来。
体育老师一直以为特长生是开朗愉快的,但没想到豆科学也有阴沉内向的时候。当他发现豆科学和苍白男孩坐在柴埠头的台阶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翻建筑设计杂志,就变得更粗暴了,“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过毫无意义的生活的吗?”听了那个小瘾君子控诉自己生活不幸,兄弟肌肉萎缩,父母离婚等等,体育老师喘着气喊:“快乐本来就不会长久的!”
“我觉得他该进戒毒所。”
“那样对他没有太多帮助。”
“反正他一辈子都已经毁了。”豆科学还无法深入到社会底层,但他拥有洞察苦难的心,“即使戒了几年,他的大脑也永远受损伤了反反复复,戒毒、再吸毒、戒毒、再吸毒”他重复的是从石号号那里听来的话。
“难道你不也一样吗?当然你还可以用左手画,就像在街上写字讨饭的残疾人一样!”体育老师说,递给他一支烟。他疑惑地看着老师,但老师明显允许了他。
“我没那么惨,我只是右手食指有点僵硬。”从那时候开始豆科学每星期抽一支烟,这是一种形式。石号号说自己抽二手烟,反而受两倍危害,所以索性两人不说话,分享同一支香烟。如果石号号要豆科学发誓永远不抽烟,他会答应的。
猕猴桃之乡的社会青年们威胁说只要石号号和豆科学出了校门,就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大半是讲大话,他们只关心钱;也许是真的,他们也很死要面子。追杀令已经发出。表舅特地介绍了一位当地“道上”也很有名望的老先生。妈妈只好带石号号前去拜访,老先生家里挂着横匾,写三个字:“懒惰屋”。
“开心点,孩子。”老先生看起来像是老牌的地头蛇,他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校园暴力,小鬼们都快死于自相残杀了。”妈妈代他回答。
“你读什么学校?”老先生问。
“柳汀中学。”
老先生很快活,开始唱柳汀中学的老校歌,他也是老柳汀人。
他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为他在“道上”说话,他还活着就说明妈妈付出的钱值回了票价。
恐吓使石号号获得更多个人空间,一到假期,妈妈就来照顾外公,极力劝说石号号去信得过的亲戚朋友家借宿,兰老师甚至交给他们一把海边小屋的钥匙。“你知道吗?这里至少有一千年没有画过壁画或者添置一张屏风了。”豆科学打开小屋的门时说。屋顶在夜晚发出噼啵的缩胀声,就像俯瞰他俩的空谷幽灵,豆科学在雪白的墙上喷满“辟邪”的涂鸦,满目清凉,画的是雪景……他们就像一无所有的国王,脚下只有国土,10.18万平方公里带海岸线的疆域变成了他们的游乐场。
威胁远去了,危险曾把他们团团捆扎,最终他们像藤蔓一样缠绕,无法分开了。到高二寒假,豆科学带石号号回家,在“故居”前为村民画门神,村民有各种各样的标准与要求:有人要最凶的门神,有人要笑眯眯的门神。
广目天王的保佑灵验了。
歌丸来看豆科学,彼此彬彬有礼,她依然是个深度近视眼,但没有瞎掉。
“为什么你的生意特别好?”她问豆科学。
“因为我画的门神拿手机,带笔记本电脑。”
“他只能当个乡土画家。”石号号说豆科学。
“烂画比好画更有悲剧性,因为它证明了人类的失败。”
这是美好的时光,无论是空气还是人的心清朗而坚定。但男孩与女孩都明白,他们短短人生的一页翻过去了。
接着又是暮春。
一年一度的国际动漫展开幕了,豆科学第二次参展:动漫展台,环行影院,巨型机器人,还有露天茶室……“太血腥了!怎么能把吃人的画摆出来?”家长们抗议。一组四联屏高低错落,本身就有强烈的动感,它把COSPLAY的化装后台隔开,所以特别醒目。画面描绘的是战神与雷神的天庭战争,被妒忌与渴慕煎熬的天神,杀死爱人,吃掉他的身体,用毁灭证明无可毁灭的爱。十几年来,这部经典原作拥有大大小小一大帮子死忠狂迷,硝烟与鲜血在画面上流淌,使屏风浑然一体,神格与兽行的交锋,肆无忌惮地横行。路过的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家长们觉得被冒犯了,爱你爱到吃掉你,张扬的论调不能摆放在这里!他们强烈要求撤走屏风。
这是豆科学的第一组屏风画,灵感起初来自那个夏天的柔道寝技,街头混战后他重画了一版,用左手,画面变得尖锐躁动,更具视觉上的痛感,有些社团对此表达了强烈的兴趣,说不如标价卖吧,豆科学拒绝了。
“为什么不能卖呢?”
“你疯了吗?那是以我同学为模特的,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肖像又被摆进陌生人家里,他会杀了我!”豆科学说,这对同学的忠诚?厌倦了与模特儿之间的交易和争吵?那个两百公里之外的人左右着他的决定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背后还藏着多少秘密和感情。
一个右手打石膏的红发女孩,久久地盯着四联屏,莞尔一笑,她终于再次找到他了,从屏风上确认了他的存在石号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