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捧着几包草药从药铺出来,一时不觉,便与来人撞了个正着,药也跌落在地。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起,一面低头道歉。那被她撞到之人却不曾出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阿嫣一时好奇,抬头去看,原先拾好的草药包又掉了一地。
她愣了愣,略带慌张地重新拾起,那人也蹲下身帮她。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末了只轻声道了谢,便想要走。
“阿嫣。”他叫住她,看着她慢慢开口问道,“我初来京城,你我三年未见,可否去对面茶馆饮了茶再走?”
阿嫣捧着草药站在原地,半响才点了点头。
与他同去茶馆,二人对坐谁也未曾开口说话。周围是谈天说地的茶客,谈论什么的都有,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出来的有点久了,阿嫣忍不住出言道:“阿若还等着我回去,大师兄,若是没事,我先走了。”
“阿嫣。你...你不怨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抬眸望她,眼里有些怯怯的置疑。
阿嫣顿住,她想了想,道:“自然是怨。”
“那.......”你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或许是过去太久的缘故。时间能侵蚀一切,包括那些原以为无法愈合的伤。”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草药包,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擦。
“大师兄,我曾经恋慕过你。纵然在那件事之后你消失无踪,我被人指责,百口莫辩之时,我也未因此而恨。我只是怨你为何不出现,不来解释清楚?在之后的许多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想,你...你当时为何那样对我......”她别过头,望向别处,“可想的多了也没什么用,因为不知道何时能够再遇见你,也许永远见不到你也不一定,所以任何的怨其实都是无望并且极费心力的。只不过在我回忆当初的时候,才越渐发觉,自己或许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欢你。或许...是合了那个年纪时的心境,眼里只看见如你般高大俊美的男子。你于我而言,更多的是少女时对****的憧憬与寄托而已.......现在想来,已甚是平静。”
沈迟逸静静地听着,沉默许久之后才微微扯动唇角,“是因为君司若那个总是跟在你身后的少年么?你如今过得好吗?”
阿嫣点点头。
“对不起。阿嫣,我欠你这一句。你本该过得更好......当年之事,我....”
阿嫣看出他的为难,心下已是着急回去,便淡淡地打断他:“大师兄,你若不想提及,不用与我言明。我心中一直明白,知道当年那人必定是你,可你必定是为人所害。若不是中了别人的计谋,你不会那样对我......大师兄,你这些年没有再回青宸山吗?你似乎...过得并不好。”
三年不见,他的身量又长长许多,面容如玉,浑身透发出一股淡漠沉静的气息。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江湖人的不羁与随意。当年那个内敛安静的少年,除了仍保持着拒人于千里的气质外,还多了另一种旁人不敢与之亲近的狂气。
似乎是比以前,更难接近了。
他惨然一笑,不置可否。
怎会过得好呢?这三年来的日日夜夜他都在自责与悔恨中苦苦煎熬,不论走到哪里在做什么遇上什么人,他都无法摆脱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他试着去找她,从北凤到召南,一无所获。
“当日在拜月教的地宫我见到你......你为何会在那里?”
对了,还有南疆。他听从纪恒的吩咐偷偷潜入拜月教,为他去盗一样东西。他那位亲爱的哥哥对他说,只有能为他拿到那样东西,他便将阿嫣找来见他。在此之前,他不会透露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他也不知为何竟真的相信了他这位总是撒谎的哥哥,他是真的去了,也真的见到她一面。
“对不起。当日哥来救我,我没想到他竟将你也带了来......我一直知道他并非好人,可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会三番两次的害你......至于我为何在那里的原因,呵,不提也罢。”
“我那时也曾有过短暂的清醒,却被点了穴,说不出话使不上力气。见他把你打晕,将你我二人调换,弃你不顾,我除了焦急愤怒却毫不办法......身体恢复之后,我便想回南疆救你,却又被我哥困住......好在,好在陈南王去救你回来,否则,我便不知该死上几回才是。”
“别这样说。大师兄,纪恒是你哥哥,他对你都是处处算计,更遑论旁人?怨不得你.......”
她见天色渐晚,起身告辞:“大师兄,我要赶回去给阿若煎药,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便先走了。”
“阿嫣。”他犹豫一番,才慢慢道:“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若是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也好...就此赎罪......”
阿嫣眸光一暗,点了点头,抓紧手中的草药包出了茶馆。
他跟着站起身,见她纤细瘦弱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口中仿佛吃了黄连般,满是涩涩的苦意,直苦到心底。
随即想起几日前他刚到琚鸢之时,遇上的那场争斗。他本不予理会,正要绕过他们前行。那停于纷乱争斗中心的玄色软轿忽地应声破开,那个男子以绝对的强势加入这场混战中。他一眼望见他垂至脚踝的长发,之后记忆中关于那个女子的一切以及那夜所发生的事便迅猛急速地铺陈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其实许多细节他已记不很清楚了。他只是觉得很难受很难受,身体仿佛被万虫啃噬,细细麻麻的微妙痛感,四周仿佛燃了火,一直烧到他的近前,甚至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烧灼起来。身体里面的经脉血管好似随时都会爆裂膨胀,直到碰触到那阵清凉........之后的一切对他而言便是一片黑暗。
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看之时,那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已经负了伤,正粗喘着气与一众黑衣人对峙。而属于他这边的人早已尽皆倒下。不过一秒,那些黑衣人便一齐提剑上前,从四面八方将那男子死死围困。
他那时脑中只划过一个念头——或许面前这个人会知道她的下落。
不及多想,他蒙面上前,加入了这场恶战。
......
他微微蹙眉。他在江湖上也曾听闻关于陈南王的事,如今又亲眼看见他有那般厉害的仇家,心中不由隐隐担心。也不知阿嫣她到底过得好不好。
阿嫣拿着草药包直到走到拐角才慢慢放松了步子,她忍不住回头望去,那个沉静如水的男子仍失神地站在门口。她缓缓回过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实在是不巧的很,她本是要去薛芒息下榻的地方求见她,却被守门人告知太女殿下早早外出进宫了。也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倘若她在的话,自己或许会忍不住答应她之前的要求,离开阿若。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没来由地对自己生恶。阿若性命危急,她难道真的要为了能守在他身边而放弃掉可能可以救他的机会吗?如果她将阿若中毒的事与薛芒息说,她是太女,说不定事情便会有所转机。说不定,她以身份相压,羽皇会给她情面,拿出解药......
所以,她怎么可以这样自私。因为想要继续留在阿若身边,便可以不顾他的死活,轻视他的痛苦么?这整整一日,她都在街上徘徊,不停的责骂自己,又不停的怯弱不停的为自己找托词。她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她真的不想到看不见他的地方去。
她没想到还会见到迟逸,更没想到自己能够如此坦然安静的面对他,同他说话。他眉宇中有太多情绪,她不是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无力看清和深究。经过当年的事,无论他对自己有没有情谊,都已惘然。
只是......她遇着他,当年那些苦痛便如同长在她身体上的疤痕一般被毫无征兆的撕裂开来。那些她刻意忽略和遗忘的细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她脑海中扩大翻覆,强迫着她一点一点回忆起过往的不堪与疼痛。
她想起那夜的青宸山,连带着之后的种种遭遇。她想起那个边镇上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然后他手抚过她身体的触感便就这样突兀地浮现。她惊恐地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等到反应过来时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之后就像发生了连锁效应一般,那一夜那个男子一寸一寸抚触过她身体的画面接踵而来,令她躲避不及。她仿佛透过时空亲眼看见自己痛苦屈辱的模样,连叫喊的资格都被剥去。即使整夜流泪却也犹嫌不足。
她至今不知那个人的姓名。她想,他已是很好了,买她一夜,为她赎身,还她自由。若是没有他的话,她还不知要在那个妓馆受多少糟蹋......
可是,有着这样遭遇的自己怎么还能配上阿若呢......她一直不去想一直不愿回忆,她不想记起最不堪最无望的过往,却并不能说明那是不存在的。如今那些画面出现在她面前,强迫着她正视自己,也强迫着她认清一个事实。那便是,她或许仍是应当离开。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将手握成拳,死命地塞进嘴里。已经不知不觉走了回来,她望着咫尺之外的若王府,脚却如同有千斤的重量,再也迈不出一步。索性便扶着墙蹲下,身体不断的轻颤着,她固执地别过头,皱了皱眉头。
回府已是夜晚,阿嫣见君司若并不在屋里,心中不由惊疑。忙找百味去问,百味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好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阿嫣当真是急了,便沉下脸厉声又问了一遍,百味这才叹了口气道:“王爷醒来不久便出府去了。”
“什么?你...百味哥你为何不拦着他!他仍在病中,冬离的毒随时都可能再次发作,你怎么能让他出门呢?”阿嫣不可置信地望着百味,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阿嫣妹妹,我......我拦不住呀!王爷说他有很重要的事,耽误不得,非要出府一趟不可。”
阿嫣一听,本来噌噌往上冒的火一下子便被浇灭了。什么事能将他逼到连身体都不顾也要尽力去完成......她帮不了,百味帮不了,他必须亲自去做。自己又有什么怪罪他的理由呢?
她在房内久候他不至,便带着衣服想去王府门口等他。经过书房的时候,见那里头的灯亮着,心中奇怪,上前推门进去,却见烛火明灭处那个清隽男子正埋着头写着什么,桌上堆满了各种拆封的未拆封的奇奇怪怪的信函。
“何时回来的?”她回身关上房门,放下手上的灯笼,又将敞开的窗子关上,把外袍披到他身上,这才压着火气问道。
“嗯?不久。”他仍着眼于信函上的墨字,蹙眉思索,并未留意到她有些不稳的神色。
“你是不知自己的身体么?为何还要出门?有什么事要你亲自跑出去,外面下着雪,天气骤寒,你就算要出门,也该叫百味陪你去。长奕长陌将军都已回到边疆,你一个人,万一,万一在路上昏倒了如何是好?你为何就不能好好爱惜自己呢?”
她终是忍不住出言发泄,却见他只是抬头诧异地望着她,一双眼无辜至极,莫名的觉得难过委屈,全身的骨架都仿佛在瞬间松懈,随后便是一股无力感蔓生。下一瞬,她攥紧衣袖开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