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卢治的心情很是烦躁。眼下,兵力不足仍是他最大的致命伤。苗疆一带气候诡异,哺育出来的男子多是瘦削弱质,不及其他地方的来得强壮结实。于战事上,更是毫无任何经验,至多只学会了小区域内的小打小闹。遂经此一役,难免伤亡惨重,而彼方却士气如虹,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地望着桌上摊平的信函,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错了步子?倘若不是因着自己的野心,那些苗疆子弟也勿需徒劳战死。若不是自己一意为之,如今必是在家中烹泉饮茶,做个快乐似神仙的甘齐王。
他默默地抓起那封信函,手指因为内心复杂纷乱的情绪而微微收紧。在反复意会着那其中的深意后,心中仍是感到茫然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
“甘王爷。”随着一声清冷的叫唤,甘卢治自然而然地抬头望去,一室昏暗,偌大的书房内除他之外并无一人。那一声来的突兀,窗外树影重重,疾风吹拂,如鬼魅絮絮地哭泣。他面色不改,淡然地环视一周后,便又低下头仍是一副蹙眉深思的样子,似乎并未因为那诡异的声响而乱了方寸。
那人对于他明显的无视并无恼意,反而掩唇轻笑起来,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甘王爷莫不是在思虑降与不降?”
甘卢治猛地抬起头,双眸牢牢地盯着紧闭的房门,仿佛下一刻那人就会推门进来一般。虽然他知道,此刻那人已在房内。一直握着的拳头紧了又紧,直到平复了自己心中的恼怒之后,方才陡然笑道:“自然不是。冥兄说笑了。”
一阵沉默,案上的烛火忽地晦暗不明。那隐于黑暗中的人影,徐徐步出,剑一般凌厉的眼直直地望向坐着的男子。他微一侧头,再转过来的时候,面容和煦,只在眉宇间藏了一股几不可见的轻狂傲慢。他上前一步,俯身行礼。
甘卢治微垂着眼眸看他,忽略到心中的不屑,裂开嘴笑了笑,之后很是贤仁地站起身道:“冥兄不必多礼。你我之间哪来那么多虚礼!”
冥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甘卢治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又很是殷切地问道:“有劳冥兄奔波两地,若想不被那祭司发现实在很是辛苦,只不知事情办得如何?”
冥长身而立,本就面无表情的脸上听见“祭司”二字当即不屑地轻哼一声。“他如今重伤在身,自己都难以保全,还顾得了这许多?再说,被他发现又如何!”
撇开身份不说,冥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先与泽晏进了拜月教,也先与他成了前祭司宁沉的徒弟。资历上不分上下,他为人乖觉,在教中人缘甚好。可到了最后,宁沉却将祭司之位传给了一直沉默木讷的泽晏,连那个刚刚爬上教主之位的小女孩也倾向于他。这不得不说是他人生中遇上的最大挫折。而泽晏,也理所应当成了他从小便与之对立的对手。
所以如今,他当然不服气。下意思地握了握掌心中的玄色小牌,他不由溢出一丝冷笑。那个位置,本就应该是他的,泽晏那个家伙不过是坐上去为他暖暖椅子罢了。他那样的人,怎么配长久地待在那里。索性,他也离死不远了。届时自己定会为他寻一个轻松快活的死法……
“是是。”甘卢治唯唯诺诺地应道。
“甘王爷放心。冥已查明,那若王连夜潜入苗疆,是到我拜月教见姑娘罢了。”他说着低低一笑,“我倒不晓得,泽晏他竟有那般能耐,居然挟了君司若的女人?”
“此话当真?”甘卢治一听,眼里登时亮光闪现。
“自然。他未能将那女子带走,而是独自折返…也不知与泽晏定了什么协议……不过,就凭若王肯为她只身犯险…这一点。那个女人,还是极有利用价值的。”冥犹自评价,双眸中映现的是那忽明忽灭的烛火。
甘卢治原还听得兴奋,可转念一想,不由叹息道:“可惜,那女人是在祭司的手上。不然,我们便可抓住若王的把柄了。”他说着,眼风状似无意地扫向身边的冥,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
冥心中大为不齿,淡淡地应道:“嗯。甘王爷放心,那女子如今便在城内。”
“果真么?”甘卢治狐疑地问了一句,见那男子低头不语,也知自己失言,冥自来就极讨厌别人不相信他的能力。“呵呵,本王也是一时高兴…冥兄勿要见怪。”见他仍不接话,甘卢治心中虽是不满,可嘴上还是好奇地问道:“只是不知,冥兄将那女子囚于何处?”
“自然是隐秘之处……”他答得模棱两可,显然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我盗了他的冥兵,明日可助你一臂之力。”
这个“他”自然是泽晏。甘卢治微微一笑,忙谢道:“多谢冥兄。”
冥眸光一转,淡笑着应承,“王爷勿需客气,待到击退朝廷的军队,冥只盼王爷勿要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便好。”
甘卢治闻言正色道:“冥兄放心,待到那时,本王必会协助冥兄登上祭司之位。”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君司若所率领的军队便遇上了一次伏击。索性没甚凶险,虚虚对打一番,杀的杀,掳的掳,收拾停当,继续往前。于一众树木中,有红色忽闪而过。他微一蹙眉,飞跨骏马,便要追过去。被长奕拦下,“王爷,此处道路险窄,还是小心些的好。万一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不再说下去,君司若亦明白。当下按捺住好奇,快速地跟上部队。刚才那个红衣女子……他看见她回眸,虽只是一晃就消失,可他分明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眼里有他不熟悉的冷漠……她如今正在拜月,六哥的身边。如此荒僻的地方,一定是自己眼花认错了人。
他晃了晃头,暗道自己是太过思念的缘故。当下敛住心神,转而思虑之后的战事。
唯一的难题,也不过是田域关地理位置的奇好。易守难攻,极是拼死绕道后方也是万万不可行的。甘齐王兵力不足,物品却是充足,有苗疆这个源源不断的大后方供货,他绝对可以在这关内带上一年半载。可他们的兵马不行……所以必须要速战速决。
他昨夜已与长陌兄弟商量好对策,今日必能将其攻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城门大开之际,前来应战的却是与之前完全不相同的另一支部队。
那是一支浑身透着冰寒之气的队伍。黑云压城。风声鹤唳。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毛毛的,刺激神经的紧张感。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呼吸到了从炼狱中漂浮千年的丝丝寒气。不对。是尸气。连那浓重的香气都无法掩盖住的令人作呕的尸气。
君司若眉间一凛,心中万分肯定,偏头向长陌问道:“可有查到拜月教有何人偏向甘齐王的?”
“是。因时间仓促,卑职只查到一个叫冥的人。身份不详,但早与年前便公然与甘卢治有来往,算是拜月教倾向甘齐王最明显的一位。”
“这样啊……”他望了望面前那一排排的冥兵,数量虽不很多,但胜在气场生冷,令人胆寒。一年前,他为了了解母亲生前的过往,只身潜入拜月教,也曾与冥兵交过手。这些冥兵,其实即是实际意义上的死人。只不过被六哥处理了一下,便成了眼前这般模样。白布包裹下的躯体,不知已经腐烂到何种地步……
这些冥兵,肤色是近乎病态的白,行动木讷、眼睛无神、处处透着股机械的生硬。但却有个极大的优点,他们虽仍是肉体凡身,可当刀剑砍上他们时,却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要想控制这群死尸,应当是以六哥的竹笛来操控……这位叫冥的男子,既然弄得来这群帮手,不知有没有驱使他们的本事……
他这样想着,感觉到来自远处城楼上的强烈目光,不由皱了皱眉。抬眼看去,甘卢治的身边果然站立着一位白衣男子。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他看得并不真切。见那男子朝他这边注视良久,而后微抬起手,凑在嘴边,清越的笛声霎时传来。
君司若变了脸色。这些冥兵是引导者用自身的念力在操控,笛声不停,他即使无手无脚也会匍匐前进,极度忠诚。而此刻,这笛声突兀,想来那男子已下了命令……可他仍未想出制住这些冥兵的方法,这可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君司若只得略略交待一番,便高喊一声,率队当先冲上前去。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竟无形之中进入了一个僵局。待他率众冲入战场,那原先空空的城楼登时便布满了弓箭手,流箭密雨。笛声沉沉,早已没了先时的清越,更不似那日在地宫中泽晏所吹奏的悠扬。似乎有团黑黑的阴谋在里面,令人不寒而栗。
那些冥兵得了令,一旦揪住某个士兵,就挥刀砍下他们坐骑的前蹄,身后甘齐王的军队便会趁机抓住坠马的那个,一刀抹了脖子。那些冥兵木讷地行走站立,如同一堵阴寒冰冷的肉墙,牢牢地守住那一条防线。假使有人挥刀过去,他便会在那之前便将刺刀送了那人的胸膛。如此一来,从未遇见过这般诡异局势的君司若的部队,早已自乱阵脚,斗志全无。形势大大有利于甘齐王一方。
君司若目如鹰枭,奋力砍杀,却又杀之无用。他表面虽是稳如泰山,可渐渐地也觉得心力难支。万不能再这样下去,定要找到破解之法才行……
正当他烦闷思索之时,只听身后不远处突地传来一声空灵悠远的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