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似乎成了我的解脱,和他的约会,再不需要我付钱,也不需要我操心是乘车还是步行。我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我开始重新留恋上海的夜色,开始驻足车水马龙。我终于换下了高中时候的衣衫,终于开始穿那些女人的衣服,仿佛生命中一些基本的构架是那么脆弱,稍稍的击打便会分崩离析。
我远没有我想得那样固执与坚强,我只是固执与坚强了很短的一阵子。我终于找了一个肩膀依靠,心里没有人惦念,就仿佛没有回忆一般。那个暑假是我真正释放的时光,和他一起,掩饰了过往的心血来潮。或许只有在我的城市,我才能够这般自如地驾驭我的人生。
Moli给我的短信越来越少,直至只剩一些问候。偶尔我多寒暄几句,她却沉默。从前我每天临睡时都会挂念她,都会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现在并不是我将心思转移了对象,因为我从不对男朋友说这些。有些话只能同某一个人说,那个人不在了,也就再也不会说了。我每天倒头就睡,仿佛,白天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如今正缓缓地与另一个人兑现。我只在梦里常常梦见她,依稀见得白衣与红线,依稀记得她依偎在我身边,依稀记得我们躺在床上,只是手牵手,就能够等到天亮。记得她的眼睛深不见底,自从认识我之后便常常哭泣。究竟是她让我受折磨,还是我让她委屈,成为了只有在梦中我才敢辩驳深究的话题。
大四那年开学,男友送我去的北京。因为离开上海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他以为我是舍不得他,因而跳上火车补了票。我是舍不得他吗?他拉着我的手说,还有一年就能回家了。他说他会等我,但他的腕上没有红线,我以为,他不会像Moli那样虔诚对我。我是不是有病?又拖累了一人,还佯装不知情。真是罪不可赦。
与他乘地铁,路过同一段旅程,我故意背对着车窗。但广播里的女人丝毫不顾及我的狼狈,仍然适时地高喊“下一站西单”。他说:“西单这个名字倒是好听,东单就没有这般韵味。”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很暖,轻微抬头,想要记住他的表情。却不慎瞥到窗子,看见了Moli的背影,一袭白裙,孤独地站在那张她曾经拍照的椅子上。周遭好多人路过,好多人鄙夷。我心如刀绞。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把头深深的埋在男友的胸口,他应是没有发现我的眼泪。他只是说:“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几乎不像是女孩子,想不到还是那么黏人的。”我浅笑了,不知是喜是悲,不知那是不是我,也不知,未来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Moli一定是在等我,多年以后我仍然把她扔在了西单。我没有用一顿饭一件衣服打发她,却用一场荒芜的感情消遣了她。兴许我比那些粗糙的男人好不到哪里去,兴许她恨我到发指。我很难受,我发消息给她,问她好不好。
“不要担心我,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再不要叫我的名字,不要为我哭。”
这是,我收到的,最后关于她的消息。
Moli在2年后,跳下了西单站。北京的交通本就不好,她的殒身成为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她把手机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有我4年前的消息,以及最后问她的好不好……警察推了推我,说有人来接我了,让我签个字。我看到了我的男友,笑得这样轻柔无辜,仿佛我一直在骗他。我在骗他吗?还是在骗我自己?
我们如安排的那样回了上海,似乎并没有被耽搁。他并没有深究我与Moli的故事,女孩与女孩,生者与死者,惋惜大过于一切了。只是我常常哀痛地流泪,令他无措。我常常想如果Moli当时不找到学校,我是不是会离开她。是不是我不够耐心,是不是我不懂爱人,是不是我让她绝望,还是另有隐情。一路颠簸的火车就像我翻涌的思绪,我总是在推脱罪责。我的大学四年,整整为她蹒跚了四年,踉跄了四年。她离开了,又有谁还记得?
一切尘埃落定,消逝无痕,我也只当做尘怨,只当是年幼的错。忘却曾在异乡流落、蹉跎,狼狈不堪。在上海稳定下来之后,我和男友打算结婚。那夜母亲为我整理新买的东西,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我成长的事,说了曾经的我那么不需要操心,说了我在北京多么不适应,说着我还是恋家的孩子,一放出去就迷失方向。说着幸好是我的父亲后来在北京租了房子,才留住我的心。
父亲什么时候住在北京?……
说着幸好父亲找到了学校,我才没有从这么好的专业转走。
父亲什么时候找过学校?……
说着父亲那时看到我的憔悴哭着打电话回家,让母亲给我寄钱。……
那时不就是我与Moli最艰难的日子吗?难道,父亲一直在看着我?
说着还好学校帮忙,将我从殊途拉回现实中……
什么意思?难道那信……那使我与Moli分手的信,是父亲?……
当我转身面对母亲,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我拉着她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母亲愕然。
她说:“我以为,你都知道。”
我那时才知道,母亲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原来只有父亲是什么都知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第一次有些恨他,Moli因此而死,因为我的薄幸与突然翻脸,她……怎么可能受得了。原来她说的对不起我,就只是与那招待所老板的儿子。原来她从不曾想扰我的前程,善良如是,我却辜负了她。
我无法挽回的,不仅是Moli的死,还有我的全部情感。Moli的消息已经在我几度想要忘记她的途中删除了,她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没有痕迹。除了记忆,除了庞大的自责与内疚,什么都不剩下。是爱情对死亡开始怜悯,又是怜悯给爱情烧上纸钱。
我想着多年前,我曾经心焦不已的话。怎么办,我们都是要嫁人的。如今我要嫁人了,她却躺在冰冷的天际,数落我的薄幸,冷嘲这般徒劳之爱。
我喊着她的名字,Moli... Moli... Moli...
我为她无法停止哭泣,是不是会阻碍她离开浊世,她能否会回来怪我。我定是不会犹豫,会把她拥在怀里。我一定多少再坚持一阵子,而不是这么早放手。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很久以后,我还能回想起那天来。因为我记得那天晚上空气的味道。在这苍茫的年代里,人们聚在一起,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生活。每个人有着自己的故事,有着自己的关切,有过爱又失去,想珍惜却不得不马不停蹄,于是,对于彼此的关照也仅仅是安稳的妥协,而不再是布机上的经纬交织。我开始真正知晓冷暖,也正是从那时开始。
我没有想到,我所有的从容会戛然而止,也是那一刻才明白,遗忘是一种罪。记忆这样牢牢地深植在1500公里以外的城市,亲历各种风云变幻,仍然置身事外一般漠然。记得那里的列车老态龙钟,记得那里的我手里紧攥着一缕红线……而最好的怀念不过是一句清晨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