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乔]
香港终于如期进入雨季,想是自然有时比人更为严谨,地球的旋转可以毫不用情。学校主页Portal上黑色的暴雨警报突兀悬挂,旁边是一串Landslide和Flooding的标识,看得令人心肠怫郁。你知道,每到夏季,我所居住的这座巨大的离岛总是不那么平静,或者它必须通过某种激烈的方式,宣泄一整年所辛苦积淀的情绪。因而我也相信,天气是一种表情,它彰显着城市之间迥异的个体气质。而我渴望了解它,就像我渴望了解我的故乡,了解我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我还记得曾经对一个重要的人说过,下辈子,我想要当一座城。对,一座城市。我希望许多人轻轧过我的身体,其中一些人一生都不曾离开。我希望许多人专程来临,为了情感,抑或是工作。这些都没所谓,只是他们来过,这便是缘分。我会被很多人提起,在饭桌上的寒暄、年夜的聚首、阔别半生的情人口中,我会被描绘。有的人对我寄予刻骨铭心的留恋,却化作轻描淡写的言语,有的人对我毫无知觉,却令我的某些城民马不停蹄逃遁。我会有季节变迁,就像是情绪跌宕,这与做一个人的悲喜,并没有犀利的区别。我可以静观,那些看似喧哗的穿梭。我亦可以沉睡,醒来物是人非。我是自由的、广博的。我没有差错,没有情欲。
这种感觉甚至由来已久,使得我一度坚信,在我出生之前,它就深植在我的身体中。
在无法安顿内心焦灼的情感之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到更多、更远的地方。由他乡眺望,以期寻找到某种不同的安慰。
于是就在这里——我所走到的第三地,我展开了新的生活,至今三年有余。这甚至是一座与我的故城极为相似的现代之城,为各种似是而非的描述所淹没。以至于它真实的那部分品格,就显得越发模糊不清。
刚来香港的时候,面对着全然陌生的环境,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心是空荡的。我至今依然铭记着那种糟糕的知觉,就好像心内可以随意装下一座中等大小的悬崖。
第一年时,人民币还没有升值,香港也没开始通胀。我每天budget是40港币:午饭大多是16文的烧味饭,或者是再便宜些的车仔面,晚饭是19文的双餸。这样幸运的话,每日还能有几文的盈余,可以在周末去惠康买最便宜的切片一袋,豆奶一樽,6枚装的鸡蛋一盒,当做下一周的早饭。整整一年,我几乎不曾去过图书馆外的星巴克,也没有甜品夜宵,不曾吃过下午茶,也没有看过一场电影。就那样拼命省着钱花,就仿佛在北京时那样。我想着,我要替另一个人顽强地生活下去,哪怕是仅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Moli以后,这种心志甚至变得越发强烈。
在内心深处,我想我依然渴望着一种可供随意闲置的自由,而不愿受制于外力,被密闭于某个狭隘的空间之中。那似乎是从童年开始就痴缠我的迫切需求,随着年龄的增长,日渐以清晰的面目缓缓复苏着。也许是由于我体内居住着某种不安定的因子,它们总在一些不知名的时刻,肆意侵扰着我的内心。生生不息,充满热忱。多年来以连绵不绝的力量贪婪地吞噬着我的理性。
透过它们,我甚至看到了一种极勤奋的动能,那或许就是驾驭我内心情感的魂灵。虽然我每日不得不依凭消费理性的方式来节制内心的渴望,虽然我对于许多往事的余威依然束手无策,但远观之中,我已从容冷静得令周遭插不上只言片语。寻常的慰藉压根难以开启我心灵的缝隙,稀薄的温暖在我的体内盲目游走,携带着散逸的温度,无家可归。
而逃离,也并未使心内的压抑得到丝毫缓和。我却因此伤害了过多的人。
根据我的学制计划,一周后我将要赴荷兰研修,夏冬的转换,晴雨的交替,比想象中要迫近,却也比想象中平静。行将离别,竟也没有什么值得告别的人。所有曾与我相熟的那些,都以为我早就走了,走得太久了。至于是香港还是荷兰,对他们来说又会有怎样的犀利的不同呢?
事实上,自从离开了上海,我就不曾真正回过家。每次短暂地回去,都仿佛是一站陌生的旅程,无法延伸出更为深邃的含义。我依然睡在我和林玮质两人的房间,18岁以前我们不分彼此,也从不分辨彼此的爱。而直到清晨,当我独自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醒来,身边没有她,我才适时地发现,那些曾在我的童年看来向慕不已的私隐也不过如是。孤独有增无减,自由更是无补于事。
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家建筑在极上海的马路边。白天拉起窗帘,会有稀疏的阳光溜进来,一同溜进来的还有车轮与地面摩擦的气味。清晨的上海是有调调的,轻闲而自在的调调,含在嘴里,散发出一阵阵复苏的气味。闻着闻着便仿佛驱散了睡意,甚至是被逼醒的。
委婉的调调虽够不起声势,却也无法让人睡得踏实。那时候我常借着懒散的阳光数着纱窗上密密麻麻的小格子,看着可怜的虫子拼命想要钻进来。而后不知不觉,街上就开始有了越来越响的声音。越来越响,直至吞噬了清晨澄澈的期望。
林玮质睡得很迟,而我总又醒得很早。于是我们重叠的安宁,显得那么短暂。
我想,我如今依然深切地怀念着那种,醒来看到身边那个人还在熟睡的场景。她纷乱的头发,随着一夜辗转而蓬松柔软。还有连身的睡裙,稍有不慎就极容易倒转至上身。不知为什么,每次只要想到这些,总令我心下温暖不已。因唯有那样的场景,才是我内心深处所渴望保护的爱人形象。
久违地,与过往的自己相逢,竟然也成为了礼貌的照面。有些陌生,甚至交织着胆怯。反正,经过这么多年,一切都改变了。即使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有许多顽固的东西永垂不朽,可每当再见到往昔的细枝末节,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感受扑面而来的冷冽。那些古老的景观,看起来是那么温馨,又那么令人难受,就仿佛是亲人衰败的容颜。那么枯黄、袒露、温情又易毁。
我想我依然深爱他们,只是多年漂泊的境遇已使我再难尽诉我的爱。恐怕稍一表露,就会有喷涌的危险。
从小到大,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要拥有一个普通的家庭,父亲、母亲,还有我,没有第三个人,可见或不可见的。当然你知道,我并不是在针对林玮质。只是这20年来,我始终感觉自己在一个庞大的家庭中生长,毫无私隐,这令我感到恐惧。虽然一度的,林玮质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归根结底,我们依然身居两个星球。
好在,北京以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她似乎正全力蜕化为一个自己想要的人,而不必像我一样,继续囿于成长的阴影之下。我替她高兴。
如今的我已经不确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到上海,而后像童年那样,安然地、耐心地继续生活下去。但是我知道,我心里所期待的那个其乐融融的家的场面——或许是在某个林玮质不在的晚餐,凑巧我与父母三人也没有什么怨气——恐怕再也回不去了。那样的巧合,遥远得就仿佛是臆想一般苍茫。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出现过。原因,有时也并不因为什么紧要的原因。你知道,对我来说所有紧要的事都已过去了。早就过完了。
而回家这件事,我似乎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再或者,我将永远等不到那个最好的时候。
我所住的Hall,透过窗下望得见半山的网球场,色彩分明,空寂清透。远处是氤氲的海,比人稍显平静,正等待着如期而至的风雨,从容不迫。而在我的家乡,恐怕就没有这般辽阔的风致。我没有怡情养性的雅兴,虽然冥冥中总想保持着遥望的姿态,仿佛在等待。虽然我十分清楚地知道,以这样的静默的方式,未必能等来什么新鲜的转机。
就在我开始整理行囊,为下一段行程打点之时,我收到了父亲发给我的E-mail,提醒我风球期间不要出门。这些年来我与他一直通过邮件往来信息,我猜他有时会来我的博客,因为他常在E-mail中提及一些我不曾亲口告诉他的事。在虚拟的世界中,他甚至都不像一个长辈。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们变得十分熟悉,又有些陌生。他更像是我遥远的朋友,素未谋面,带着些模棱两可的神秘感与难得的亲切。
他是一名木偶剧导演。虽然大多数时候,你很难从外观上判断出他的职业。我看过他排戏的样子,那甚至令我感觉,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分裂。舞台上的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不再是我的父亲,不再是我们家的任何一个身份。他成了一个陌生人。那是与家中的他完全不同的面目,这甚至令我感觉,他的家庭生活是精神牢狱的一部分。我不够了解他,但我的相貌、性情都随他。我想我只能凭借着本能,臆测着他长久以来并不快乐的生活状态。并且预期着,在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这种糟糕的状态还将漫无目的地持续下去。
他大抵,也依稀知道我。
本科的时候,每年我也只在过年时回一次家。因为全部的假期,我都用来辛苦地打工,以期赚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钱,并且维系当时艰难的生活局面。可即使是这一年一次的回归,其实我的内心都是极排斥的。
我不喜欢过年。虽然也没有什么说得上台面的道理。也许小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我不愿意见到林玮质父亲。你知道我讨厌庞大的家庭,讨厌这种拼接在一起的生活方式。而他又是颐指气使的男人,挤压着我和我父亲的心理空间。虽然我后来知道,在一些要紧的事情上,他并没有真正赢到。只是这些陈年旧事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只在一些稀少的时候,当我看到玮质父亲遥遥放空的样子,会想到父亲伏案凝神的表情。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孤独却那么相似,那么难以互相体谅。数年来,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他们不曾赘言半句。我想我一定是错过了那些最激烈的时刻。而这样一桌拧巴的人,还能佯装平静地吃饭,一年又一年,或者只是刻意地为了林玮质和我吧。这也是出于大人自作聪明的粉饰。林玮质又岂是不明缘由的人。她只是不想承认,而我是不想宽恕。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羡慕林玮质。至少在成年以后,她开始走上了自我的轨道。她的劫难悉数过去,而我的方才开始。她总是赢我,以一种难以表述的方式。延续着上一代的命运。
我母亲在手术过后,胸部变得平坦。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尤其对于像我这样天生就已平坦的人来说。但那之后,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那样凌厉、骄傲,咄咄逼人。取而代之的,是幽怨的、软弱的、善感的面目。我想,她多少也曾费力地痛苦过,关于我父亲的不忠,关于自己的病。只是那种痛苦,当青春不再,当爱情不再之后,不会显得太过耀眼。我没有亲身见证那个灰暗的时刻,虽然我一直难忘那个凛冽的冬季。当时我已经在北京上学。得知她的身体出现问题,又与父亲多年失和,心下排山倒海地焦虑。我很怕自己会失去她,失去这个家。
她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十分想抛下学业回去。你知道,那种冲动的来源,可能也不仅仅是为了母亲。那是我第一次动起辍学的念头。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想我从来都不
是好学生,仿佛看起来的那样。人永远无法从他人的评价中建立起契合的自己。而我也早已不在乎,在别人眼中,我将会是个怎样的女孩。
我理应要恨我父亲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无法凝聚起激烈的情绪。他曾经背叛我母亲,与林玮质的母亲私通。我曾亲眼见到那一幕,那时我还太小,但我至今都没有对母亲说过这件事。类似的震惊,20年后我又曾经历过一次。虽然那种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很久了,大概这样的感觉不会再有。但是我错了,因为冷陌生头,出于一种我无法尽述的情境,它又降临了一遭。极像是某种消失很久的旧疾复发,不会致死,但依然滋生着一些不紧要的恐惧、迷茫与哀痛。
我母亲在家休养的那段日子,父亲竟然开始倾力照顾起她,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也许真正到了危难时刻,他才开始害怕分离。我母亲的情绪很糟,常常地,她会突然从床上爬起,步履不稳地从我们身边经过,而对于父亲的询问没有反应。她也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哭出声来,一会又停下。你知道,那是属于她私人的哭泣,没有人能知道详尽的原因,任谁也无法代替。想要真正做到互相体谅是很难的,即使是至亲之间,实现起来也十分困难。
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母亲手术的那一年,我的生活极为拮据。我甚至没有足够的路费多跑几次上海。但我肯定不能向林玮质家拿钱,这曾是我多年前就立下的志愿。我必须佯装平静,以便不给她添麻烦。原因……其实并没有林玮质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事,不想让她分有我的负担。更重要的是,有些局面她压根帮不上忙。我想我是对的,至少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不该让她为我分忧。
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将她当做另一个人——一个与童年时的林玮质完全不同的人。可在内心深处,我依然相信,我们是要好的,至少这种要好,要远远超越我们和其他玩伴之间。如果不是我们各自父母的问题,如果不是他父亲以一种极难堪的方式赶走了我的朋友,我和林玮质,会成为最好的姐妹。可惜现实容不下那么多如果。它以粗暴的方式行进,沿路摧毁着细微的美好,不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