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悠悠的船舱里,榻上躺着一位面色苍白、形销骨立的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却好像暮气沉沉的老人一样。
她的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额头上满是汗水,紧闭的嘴唇干裂开来,溢出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好似受伤小兽般申吟。
这样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疼。
除了……
眼前这两个人。
“怎么还是这副模样?”发福的中年男人孙英居高临下的看了半晌,回头没有好声气的埋怨身旁的妇人,“你是怎么照顾她的?这怎么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略显凌厉的中年妇人周氏正是孙英的妻子,她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的说道:“你紧张什么?不过是个母亡父厌的赔钱货!死了又如何?她死了,才算是顺了咱们老爷的心!”
“糊涂!”孙英面色一变,怒斥周氏道,“身为今科状元,老爷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陈氏的事已经惹得京城风言风语了,若是莲姐儿这个时候没了,岂不惹人疑窦?老爷和张家小姐的婚事岂能顺利?”
“哪有这么严重?”周氏很不服气,“你别做无谓的……”
“无知妇人!”孙英愤怒的打断周氏的话,“我还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想离开京城,嫌这个孩子是包袱,想她死了一了百了!”
周氏被说中了心事,面上挂不住的同时又有些恼怒,一挑眉毛反问道:“难道你想离开京城去那穷苦之地吗?”
孙英沉下脸,不悦的看着周氏,直看得周氏心里发毛,低下头不敢吭声。
冷哼一声,孙英转身向外走去。
“我想回京城,但不是现在。过几年,风声淡下去了,还愁回不了京城吗?”
孙英淡淡的声音飘到周氏的耳中,周氏身子一僵,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过来,转身看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小慕莲——这丫头现在不能死。可是,过两年,风声淡了,她就能死了。她一死,他们自然也就能回京复命了。
慕莲姓宋,因为年纪还小的关系,府里人大都叫她“莲姐儿”。
她的父亲叫宋玉琯,是今科状元。可她的母亲陈氏却是个出身贫寒的渔家女。
其实,早在宋玉琯发迹前,宋家在姑苏地方上也是薄有家产的富足之家,按道理说本不该和普通农家联姻,盖因宋玉琯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丧命,为了保命不得已冲喜才有此姻缘。
冲喜这玩意儿,大家都知道,根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一百次有九十九次都不能成。而冲喜新娘子,不是在丈夫死后被夫家迁怒殉葬,便是守一辈子的活寡。
所以,纵然宋家的聘礼十分丰厚,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冒将女儿推入火坑危险。
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需求自然有供给,否则也不会有冲喜这个传统存在了。有一些人家,实在穷狠了,儿女也能卖掉。
陈家便是这样的人家。
可以说,陈氏是被父母卖给宋家的。
说来也巧,陈氏嫁入宋家以后宋玉琯的病情竟然渐渐好转。
就这样,陈氏阴差阳错的成了宋家的媳妇。
可陈氏嫁给宋玉琯的时候已经及笄,比宋玉琯整整大了八岁,这夫妻俩年纪相差这么大总是很别扭的。
终于,在宋玉琯十三岁,陈氏有了身孕。
一直都希望儿子能够以科举入仕、光耀门楣的宋家父母暴怒,他们认为陈氏勾着儿子不好好读书沉迷男女之事。而且,他们也担心儿子还小被那种事情掏空了身子。
于是,宋家父母狠狠地骂了陈氏一顿,并且,严厉的命令陈氏待在房间里养胎。
陈氏以为公婆这是关心她腹中的孩子,却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借机隔开了小夫妻俩。后来,有了孩子,被分了心的陈氏就更难察觉了。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在得知丈夫高中状元,陈氏非常开心,期盼着进京享福。
可这一切都因为那灯火通明的一夜发生了改变——陈氏被发现与下人通奸,公婆请了族长做主赐她三尺白绫,以掩家丑。
陈氏的死,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只有慕莲,她一直坚称她的母亲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的。
初开始,大家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宋家父母认为她一个小孩子,吓唬一下就不敢说了。
可是,慕莲仍旧坚持这么说。
她对每一个提及母亲的人都这么说。
慕莲的表现,惹得许多人猜测纷纷,一时间风言风语顿起。
而这些风言风语在宋家和京城张家议婚之后,更是叫嚣尘上。
有人说宋玉琯今时不同往日了,想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嫌糟糠之妻碍他前程,所以陷害妻子失贞。
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所见一样。
甚至,有些御史听到风声以此弹劾宋玉琯品行不纯。
宋玉琯一时间好似被放上火上烤一样。
直到,宋府来了一位高僧,他说慕莲被陈氏的鬼魂附体来宋家复仇,所以才会胡言乱语。
紧接着,便是好一番的泼狗血、饮符水的驱鬼手段。
小小的孩子被吓坏了,可她直到昏倒仍旧坚称她的母亲是冤枉的。
之后,宋玉琯对外称女儿因被鬼魂附体伤了身子,命孙英夫妻俩带慕莲回姑苏修养身体。
一路上舟车劳顿,受了惊吓又水土不服,慕莲终于病倒了。
因为周氏的小心思,慕莲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病情愈发的沉重了。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汤药,周氏动作粗鲁的拉起昏睡的慕莲,捏开她的下颚,直接将药灌了下去。
已经半昏迷的小人儿来不及咽下汤药,一下子呛住了,紧紧的抓住周氏的衣袖,剧烈的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
小小的人儿好像要将自己的肺咳出来一样。
周氏没想到慕莲这么快醒来,一时间也说不清是悲是喜。
掰开慕莲的手,将未喝完的汤药推到慕莲面前,周氏命令道:“喝了它!”
将汤药放在床头的案几上,周氏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咳嗽不已的慕莲突然抬起头看着周氏离开的背影,目光冰冷而凌厉。
是的,这个时候的慕莲已经不是宋慕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