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指”,从主子们的口中说出,便是旨意,是赐予,是荣耀,也是脸面。
主子给的脸面,无论你想要或是不想要,只能有衷心的感谢,即使拒绝,也务必要拿出恭恭敬敬,忠心耿耿,一心为主的姿态来。
可惜,作为罪奴,还是浣衣局里的罪奴,紫鸢并没有拒绝的权利,也没有请人说项的本事。
何况开口的人是如今宫里一手遮天的丽贵妃,而被指给的,是御前秉笔洪公公,这样两个人之间的事,根本没有紫鸢开口的余地。
而尚宫局那边,因此事涉及到两个宫中的重要人物,自然务必要让丽贵妃面上有光,也要让洪公公觉得体面。
奉了丽贵妃的旨意,曲尚宫一大早就派了人来,先是告知老太妃身边伺候的年纪都大了,听说紫鸢一手刺绣的活计出色,要调了人到老太妃身前伺候,暂且做个二等宫女,掌管老太妃的衣物饰品。
赵掌事出面答应,并一番感恩戴德,言明过了晌午就派人过去,来宣旨的人领命回去,赵掌事又当着众人面夸赞了紫鸢一通,最后道:
“紫鸢在浣衣局也是勤勤恳恳,如今得了太妃青眼,我这个做掌事的也是面上有光,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赏你些衣料子,算是浣衣局的体面了。”
紫鸢领命谢过,其他人不知就理,只当紫鸢走了大运,围上来好一番亲热讨好。
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心里明白这只是丽贵妃赏给洪公公的脸面,本朝首重孝道,所以老太妃在宫中地位尊崇,就是皇后娘娘也要一个月去请次安。老太妃身边的宫人,被指给洪公公,自然是“门当户对”,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可是,这样的一出戏,排戏的人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来问过紫鸢的意思,此刻在这些羡慕嫉妒的眼光中,紫鸢笑得矜持而娇艳,谁又会想到作为主角的她,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的人偶?
“你也不必愁着脸,我若不愿,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那些主子不主子的又能奈我如何?可是我怕死,也还没有活够,在这里是伺候一群人,嫁了洪公公,只伺候一个人也是福分。”
紫鸢放下手里的锦缎,打开上面的盒子,露出里面的珠光宝气来:玛瑙珠串、珍珠耳铛,碧玉镯子,还是一副金灿灿镶着红宝石的喜鹊登枝头面,如此种种,堆了满满一匣子。
我看着紫鸢一件件的把它们拿出来赏玩,开口道:
“嫁?”
何为嫁?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是为嫁,之子于归是为嫁,三媒六聘是为嫁,可不论怎么解释,总归是男与女之间的事。
洪公公再得势,也不过是个太监。
紫鸢嘴里的嫁,只是安慰自己,丽贵妃嘴里的“指”才淡淡勾勒出真相来:紫鸢,是赐予洪公公的礼物。
在私底下,宫人们把这样的关系叫做“对食”。
紫鸢赏玩首饰的手僵在空中,呆愣的眼神透过华丽的饰品凝在遥远的地方,半晌方收了回来,明媚的眼角重新挑起,似讥似笑道:
“能让我从太妃身边指过去已经是格外抬举,这一匣子首饰即便不能穿戴,也多少是压箱底的后路,如此,难道还敢奢望凤冠霞帔么?”
这匣子东西,自然不是赵掌事能赏赐得起的,后面的人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一个好姐妹,如今被封为常在,在皇上面前还算得脸…….”
话未说完,已经被紫鸢的嗤笑声打断,只好呐呐不言,其实我心里亦明白,即便婉秋愿意帮忙,也不过是垂死前的挣扎罢了。
说出这番话,只是我心中的不甘作祟。
紫鸢笑够了,拉我坐到她身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对我说道:
“莺儿,我知你心意,可是我若拒绝,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是打了丽贵妃的脸,我一个罪奴,除了以死赎罪,还有别的路好走么?”
我不言语,只低着头看紫鸢素白的双手,听她叹了口气,继续道:
“况且,与你不同,我已二十有四,即便有朝一日得天幸可以出宫,又怎能保证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况且如你昨日所说,这世上的男子,无论贵贱,哪有什么一生恩爱,白头到老,左不过是情浓情淡,免不了伤心一回。洪公公虽是个太监,但也没听闻有什么不好的传言,若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我就拿他当庙里的菩萨供着,可若是他是个知冷知热的,我就与他过一辈子,纵然少了两情缱绻,若能相敬如宾,岂不更好?”
点了点头,我无声的在心底叹息,紫鸢说的没错,也是老成之言,可终归无法掩盖这话中的无可奈何,况且,我亦知道自己如此焦躁,只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朵纯白枯萎在宫里的利益之争中。
嬉笑怒骂的紫鸢,婀娜多姿的紫鸢,敢爱敢恨的紫鸢,在廊下为李常在默默流泪的紫鸢,从井里救我一命的紫鸢,最终还是成了眼前这个拿着包裹,低眉顺眼跟在女官之后安静随行的紫鸢。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紫鸢姐姐,只愿你此去天高云淡,柳暗花明。
眼看着紫鸢新换的绣鞋将要踏出浣衣局的大门,赵掌事忽然开口道:
沈修仪得了癔症,奴婢们没看好,不小心掉到水塘淹死了,喜鹊忠心可嘉,洪公公恰逢其会,却没拦住,喜鹊已经追随沈修仪去了。”
紫鸢的身影一顿,回头向赵掌事无声行礼,转身而去。
众人只是讶异喜鹊之死,我却明白赵掌事话中的意思,心中泛起喜意——
若喜鹊只是单纯殉葬,赵掌事自然不会提及洪公公,想必喜鹊的死,洪公公也是在其中出了力的。
喜鹊死有余辜,洪公公的心思却极为难得。
如此,紫鸢的日子想必会好过得多。
也许紫鸢说的对,若不能两情缱绻,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紫鸢已走,众人也就散了,眼看着赵掌事走得远了,我赶紧追了上去,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恭敬道:
“多谢赵掌事。”
赵掌事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