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越发悠扬,却大有取人心脾之势。连古古感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却还是忍住干呕的冲动而后也道:“来了不现身,可是只有流氓才做得出的事情。”
琴声骤歇。
北灯看了一眼连古古,眸中隐隐有些不明光芒。
感觉到恼人的琴声终于渐渐消失,连古古这才舒展眉头笑起来:“这才对嘛,井水不犯河水,阁下若是也要在这野林里休憩那便安息就好,何必如此针锋相对。”语毕,他顿了顿,好像发现自己之前所言有哪些不对之处。
然而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一道厉啸已然于树影之间响起。
“小子。”
连古古发誓这辈子他绝对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就好像用麻线弹棉花一般。又联想到之前那几乎可以杀人的琴声,他下意识地往江主那辆马车看了过去。只是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看到一道黑影从自己眼前掠过,枯瘦如柴的手指险些要将自己的眼睛给抠下来。
连古古吓了一大跳,连忙回避,但闻这小小空地之中破风声呼啸。北灯见状眉眼一冷就纵身而砍,连古古侧身避开森冷剑锋后仔细看去,就见一道瘦小人影于空中掠过,与北灯交过数招之后终于落定在数十丈远的巨石之上。而后北灯也迅疾后退,站到了江主的马车前。
而等她落定之后,连古古也终于看清她手中抱着的物事。
那是一具古琴,依据只有三弦的骨琴。
看着这句在月色下显得十分惨白的骨琴,北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而后道:“三弦琴魔?”
那是个女子,准确来说已经成了老太婆。她的眼窝已经深深凹陷下去,其内的瞳孔暗淡毫无光彩,身上更是枯骨嶙峋,衣物堪堪蔽体。
而后,他才注意到北灯所言,随即就是后背一阵发凉。
三弦琴魔的称号在近些年的江湖已经鲜有人知,但是连古古之前曾听人说过这个人的传说。
但凡为传说,那么传说的主人公都一定会有某种惊世骇俗的本领或者是事件,比如说江千流的传说就是他那一身凛然的剑意以及那本《九玄剑归诀》;再比如云清派的传说就是开派之祖云九黎曾屹立武林不败之地达十五年之久;再比如眼前这位三弦琴魔,就曾因为她的琴曲曾倾尽天下。
但那总归已是传说,眼前的这三弦琴魔丝毫没有当年风光,反而是落魄到了极点。
传说十五年前这位三弦琴魔不仅琴曲倾天下,一张小脸更是惊为天人。琴魔爱琴如痴,世人爱她容颜如痴,她于临安醉红楼前和当时已名满天下的名妓慕容潇潇一曲定胜负,竟逼得对方吐血重伤。
一曲红绡不知数。从此,琴魔代替慕容潇潇名满天下,而慕容潇潇不见踪影。
连古古震惊看着面前的三弦琴魔,震惊得看着她已然深凹的眼窝,后背阵阵发凉。
那三弦琴魔的目光看向他,也是沙哑着声音道:“连古古?”
于是连古古更加震惊。
虽然他现在是以为自己算是比较知名的人物,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这些十几年前的江湖老手们得知,这样的情况下只能说明这人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自己,并且此时出现是为了解救自己并且传授心法秘籍等等。
但是这个桥段只是说书人口中的无稽之谈,至少目前来看,连古古确定她眼中那股恨意是十分真实的。
那是一种想要杀了你,并且生吞活剥了你的冷冽目光。
四下俱默,连古古后背冷汗迅速流淌,好一会儿才咬牙回答道:“前辈是如何得知晚辈?”
琴魔没有回答他的话,她褴褛的衣衫在夜风之中抖动,其内如柴的身体好似下一瞬就会被风吹倒,然后散成一堆白骨。但她没有,她只是扶着那具骨琴,而后朝向江主所在的马车,挑眉问道:“江千流之女?”
她的面容已然和骷髅无甚区别,所以挑眉的动作看起来异常滑稽可怖,但是连古古只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又看看江主所在马车,手中的连枭捏得越发紧起来。
马车内传来如清雪般的声音,“是。”
于是琴魔笑起来,声音恍若地底幽魂。连古古和秋行等人听得毛骨悚然,就连北灯都不自觉捏紧手中刀,站在江主的马车前全身警备。看着众人这幅模样,琴魔突然不笑了,看着那辆马车,冷声道:“没想到你居然活了下来。”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托前辈的福,那场大火不但没有烧死我二人,却烧死了里面的叛徒与奸细。让仙儿有办法再借这鸢栖亘古江流汇天下之大权。”
连古古沉默着,听着那道不知为何异常熟悉的声音继续说道:“只是不知为何,十年前前辈风光无限,现下却落了个这般田地呢?”那道声音一如三年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但其中的嘲讽与涩意却被连古古听了个明明白白。
琴魔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嘶哑笑道:“哈,那为何你当初却是要狼狈从大火里逃出,而不是陪着你最爱的爹爹一同去死呢?”
马车内默然,四下再一次陷入安静之中。琴魔又道:“难道不是因为江千流因为移情别恋对你们母女深感愧意于是决定以命抵命,结果没想到却引发了江湖如此大的动荡,最后自焚而亡,留下两个女娃子生死不明。”
安静,很安静。
安静得仿佛世间只有琴魔的声音和风吹过的声音一般。
但是连古古听到了,他听到了那辆马车内传出的声响。
那是茶盏杯盖与豁沿不断相撞产生的碰击声,他知道,那双端着茶盏的素白双手正在颤抖。
好一会儿,那道声音才渐渐消失,而后江主如同清雪般的声音再度响起:“琴魔仙人,你曾经确是一个如同仙人一般的女子。”
琴魔的眉头微微皱起。
然而不待江主接下去,连古古便开了口道:“但那已经是曾经。”
此话一出,顿时琴魔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连古古英眉一抬,也是侃侃而道:“所以琴魔仙人你的容貌已逝,盛名不再,又何必如此刁难江主这样的小辈。”
琴魔看着他,目光之中怨毒毕现。她上上下下看了连古古好几遍,胸口迅速起伏了几回,几乎让连古古以为她要被他这几句话给气死了。
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不实际,但是对于面前这十年前就曾引动天下嚣声的一个江湖人士,若是交友便也罢,但这琴魔明显是来找麻烦的。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一个麻烦。
面对麻烦,连古古自然想它自己就消失,也就省得自己动手。所以他在经过了前期那些震撼之后便冷静下来,也讪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琴魔仙人的胸襟当是十分宽广。”
没想到琴魔听闻此言,却是突然间大骂出口:“你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居然为了这江千流之女劝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琴魔眼眶欲裂,看上去十分可怖。她声嘶力竭吼道:“那你问问她十年前指使别人烹杀我女儿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这句话!”
连古古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却只见江主的马车安静如斯,并未有任何奇怪的举动,连古古屏息静气,又看向琴魔,也试探道:“你说十年前江主指使人烹杀你的女儿。但那个时候江主也不过八岁而已,如此小小年纪怎会如此。”
琴魔闻言,深凹的眼窝里精光毕现,只冷哼一声道:“你为何不直接问她?”
连古古讪笑道:“好歹算是顶头上司不是,总不能什么事都问。”
琴魔冷声道:“你道她年仅八岁心性单纯是么?若你知晓她为了逼死我女儿无极不用,又当如何感受?”
闻言,连古古心中大惊。
琴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马车里那道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只是这次的话不是针对琴魔仙人,而是针对连古古。
“连古古。”
“在,江主。”
“你是飞燕门的门主。”
于是连古古默然,不再发话了。倒是琴魔看着他被江主一言屏退,倒是轻哼了起来,“小姑娘倒是越发厉害了。只是你夜间可真睡得安稳吗?”
车内声音微敛,却是淡淡道:“为何不安稳?”
琴魔呼吸骤重,发出的呼哧声好似坏了的拉风箱。然而还不及她喘息过来再说一句话,江主又淡淡补充了一句:“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睡不安稳?当初觊觎我爹爹的女子多得是,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指使别人去做的?”
于是林中一阵静默,连古古看着那琴魔呼吸越来越乱,也是略微凛然。就在此时,江主最后一句话将琴魔彻底打入绝望深渊:“莫忘记,现在活下来的是我和我妹妹,而不是你那个被烹杀的女儿。”
“你。”琴魔怒火骤起,枯瘦的右手摸上那骨琴仅有的三根弦。北灯眉眼一沉,持刀杀到,就欲将她手中骨琴挑飞。琴魔见此冷哼一声,以骨琴为轴翻了个身,看准北灯尚无退回之际五指迅速错动,琴弦波动,北灯闷哼一声,迅疾后退。
连古古面色凛然,但他却还是按兵不动,紧紧盯着北灯和琴魔之间的缠斗,余光却一直注意着江主那辆马车。
他在等待着什么。
准确来说,他在等待着确认什么。
北灯武功高强,但面对着琴魔的魔音竟没有占到一点上风。连古古看着那些掩耳欲坠的飞燕门弟子,感觉腹中越来越强烈的翻山倒海的感觉,却还是忍下出手的冲动,继续注意着马车那边的动向。
北灯和琴魔的较量仍在继续,只是琴魔也被北灯拖得有些气力不足。她毕竟体衰,本就不占多大优势,再加上对上的是鸢栖宫的二护法北灯,更是加剧了这种实力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