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为易家大宅拉开了美好一天的序幕。
但是它的女主人心情却不怎么好。
自从三更半夜被噩梦惊醒以至于冯盈不得不在深浓的夜色中捂着自己滞闷的胸口缓神时，她便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今天可能不太顺。
这种糟糕的预感在此刻达成了现实，她清清嗓子，尽量显得冷酷的对那位名义上是她丈夫的人说：“你怎么舍得回来了？”
话音里的火药味儿让易泷倒足了胃口，他皱皱眉放下餐具，遗憾地看了一眼冒着香气还没来得及开动的南瓜糯米粥。
“既然你觉得吃饭不重要，那我们就来谈正事。”
话一出口易泷就有些懊恼地轻“咦”一声，显然是没想到多年的针锋相对让他话语里的怨气也不遑多让。
他愣了愣，表情微僵，随即不情不愿地放软了语气。“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怎么会专程过来给你找不痛快？”
看着他那副君子做派，冯盈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嫌恶，她拿起洁白的餐巾细细擦手，头也不抬地放声嗤笑：“易泷啊易泷，你背着我和柳雪菲好上时怎么就没说这一套呢？”
易泷顿时沉下面色，声音也因强烈的愤怒变得失真。“你竟还敢提雪菲！是你逼死了她——”
“我不仅要说那个不要脸的贱人，还要说那两个不要皮的野种呢。”
不屑地说完这句话，冯盈挑挑眉，干脆地吩咐刘嫂把这一桌子菜收下去。她不怕易泷这个软脚虾，连自己情－人死了都只会哭的一个男人，她从来就没放在眼里。
“……泼妇！”
果然，被狠狠戳了痛脚的易泷纵然被气得嘴角直抖，也只在口舌上逞逞雄风。
见到冯盈眼中隐含的讥诮越来越露骨，易泷心底的怒火也迎风陡涨，猛烈的报复冲动让他断然开口：“世代书香的冯家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女儿？因为你冯老只怕至少要夭寿三十年！”
“哐当——”
一声因碗碟磕上瓷砖而生的巨响后，满室皆静。
冯盈连连眨眼，努力吸回眶内的泪水，她别开脸平淡道：“滚。”
自知失言的易泷懊恼到了极致，他眉头皱了又皱，终是自阿侯手中拿过西装外套披上，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不用收拾了。”
闻言，失手摔了碗碟的刘嫂尴尬地称是，又听得冯盈带着哭音问：“我女儿去哪了？”
刘嫂忙回道：“去了医院。”出于私心，她小心地补了一句。“今天小姐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看冯老呢。”
冯盈一怔，霜雪般的面色稍霁，虽然易宛秋不是在她膝下长大，却乖巧孝顺得让她挑不出一点毛病，相比生性冷清的儿子，她对女儿已不能更满意。
“外公，您尝尝。”
站在病床边的易宛秋稍稍倾身，神色温柔地将一个去了皮的雪梨递到冯昀面前。
那是一只堪称无瑕的手，肤质细润，五指如削葱，衬得雪白的梨肉愈加晶莹诱人。
面颊枯瘪得就像风干的鹿肉的老人眼皮子微抖，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他就那么自下而上地觑着易宛秋，用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说：“你有心了。”顿了顿，又道：“放在那儿吧。”
在病床另一侧的护工李芳“哎”了一声，自易宛秋手中接过那只被剥净了衣服的雪梨，随手搁在床头的圆形铁盘里。
原先摆在那儿的是一个很漂亮的明代粉彩瓷盘，冯昀对它十分珍爱，以至于连住院也要带上了好时不时地看上一眼。可惜病人本就气力不济，他又老病得尤为厉害，于是在两个月前的一次失手中把它摔成了数不清的碎瓣儿。
事后冯昀也看不出多后悔，只是吩咐冯盈在原处重搁上一个铁盘。虽然冯盈对此是满头雾水，但见着昔日威严的父亲变成了如今虚弱的老爸爸，也只好难忍心酸地答应，准备尽己所能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人到老年大致分两种，越老越糊涂，以及越老越清醒。不同于冯盈认为冯昀是老糊涂了，易宛秋反倒觉得这个老人是难得的清醒人，所以她在冯昀面前不敢有分毫轻忽。
就像现在，冯昀若有所思地自顾自沉默，被晾在一旁的易宛秋依然不变地弯着秀气的眼睛，两颊浅浅的笑涡格外鲜明。
“坐吧。”
回过神来的冯昀似乎是终于想起了让易宛秋落座的事，并在她温驯地依言而行后又迫不及待地哑声问：“我的花还好吗？”
易宛秋小心地牵着裙角向床内挪了挪以免因为坐得不稳掉下去，又含笑偏头，显得极有经验地安抚老人。
“好着呢，有一盆已经开花了，还有几盆又有了新的花骨朵儿。”
冯昀满意地点头，起了个新话题：“她和易泷最近……？”
知道话语里的“她”只会代表一个人，易宛秋有些犹豫地接口：“还是老样子吧。”
冯昀略正了正靠着软枕的身子，耷拉着的眼皮轻轻抬起。“老狼和它下的兔崽子……两个蠢到家的东西。”
听到这话易宛秋眉梢微动，禁不住低声反驳：“我妈说，当年易、冯两家的婚事是您一力做主凑成的。”
自己挑的女婿和亲家，怎么也只能怪自己眼光不好吧？
“她也是个蠢东西。”
和同样无奈的李芳对视一眼，易宛秋就听到老爷子又来了一句：“近年来倒是聪明了几分，还算有得救。”
“说谁还有得救呢？”
随着这句带着不解的话音响起，冯盈有些怀疑地看了屋内诸人一眼，才转身带上被她推开的房门。
“妈，你来了。”
易宛秋笑意盈盈地开口打招呼，起身上前接过她肩上挎着的皮包，然后她有些讶异地托着掂了掂，这分量……究竟装了多少东西？
“哼，除了你还能说谁？”
怀疑得到了证实，冯盈抿抿唇不理会明显生气的老爷子，对正准备打开皮包查看一番的易宛秋温声说：“我和你外公得谈点事，去外面等我——包放在椅子上，对。”
自从她回来之后，冯盈待她就一直是这种对孩子的方式：什么事都不让她参与，半分负面消息也不让她知晓，直恨不得她活在童话王国中。
易宛秋转了转眼珠，乖巧地应：“好。”
这群大人好像全忘了，她今年就年满二十，早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正待她失望地准备离开时，就听冯昀悠悠自身后发了话：“大姑娘，该晓事了。”
见事情有转机，易宛秋忙眸子发亮地顿下脚步，悄悄回身静待发展。
“爸！”
冯盈本来还欲开口，却在目光触及冯昀严厉的面色时倏然气短，只好妥协得长叹一声。
“好吧，易小宛你留下——只听，别说。”
多年积威之下，饶是对方风烛残年，她也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嗯。”
易宛秋柔声低应而后轻手轻脚地就近坐下，压抑着兴奋看着冯盈神情严肃地自包内取出厚厚一沓纸，指着其中一张对冯昀道：“这是我找侦探社调查得来的资料，易泷偷偷把他的股份过户到了易琛名下，其他别墅之类的不动产则是过户到了易珠名下。”
易琛和易珠是易泷的初恋**柳雪菲为他生下的一对龙凤胎，也是他的一对眼珠子。
易宛秋屏住呼吸，专注地听着这些她从前接触不到的商业之事，这时，她听到冯昀笃定地开口：“你急的不是这个。”
冯盈沉默地看了自己父亲苍老的面容一会儿，方轻声道：“易泷是易初阳的独子……爸，你说他是不是改主意了？”
易初阳是易氏公司的董事长，就算易泷再小心，股权人变动的事也不可能瞒过易初阳。当初易、冯两家联姻的条件就是公司由冯盈和易泷的长子继承，而这个孩子——易疏，即冯盈和易泷的长子、易宛秋的独兄——在出生后也被易初阳带在了身边，当成继承人抚养。
冯昀昏黄的眼珠内掠过一缕莫名的情绪，“易琛他们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冯盈回答得很不情愿，这两人是她心头紧扎的一根黄蜂尾刺，想起来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说他们做什么？和他们那个妈一样，无貌无德就算了，还净会耍些鬼蜮伎俩！”
冯昀摇摇头，转而问安静地坐于一旁的易宛秋。“比你大六岁，是吧？”
易宛秋迷惑地眨了眨眼，轻轻点头。
比她还要大上六岁，这样的年纪也实在算不得小了，而易泷花了这么多年才达成他自己的夙愿，不就说明……
“他还是偏着易疏——只分给了易泷10%的股份，现在，又是等易疏大学毕业，才同意易泷的要求……”
见得易宛秋忽而恍然的神色，又听得冯盈惊喜的自语，冯昀有些释然地吐出一口气，继续提点：“易疏初进公司是什么职位，易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