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掀开处,外面灿烂的阳光打了进来,交织成一堵无形的闪着金光的墙,地上一片光陆流离。那人就站在这片光影里。
身着枚红的牡丹锦纱,雪白荷叶花边褥裙,终究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穿压箱底那件大红的遍地团花簇锦宽袖袍。她的五官精致小巧,保养极好,使人看不出年纪。乌黑的青丝挽了一个堕马髻,只插了一对式样别致的金簪。或是因了这耀眼的阳光,插于鬓上的金簪尤为扎眼。
五官端庄,举止秀雅,脸上始终挂着和熙的微笑,眉宇祥和,浑身上下透着大家闺秀的气韵。她正缓步朝季青碧走来,身姿娉婷。
季青碧长久地注视着这张脸,想像着它的变幻莫测以及背后的狰狞。季青碧眼中的冷意更浓。
好久未见了……
在曾姨娘转眸看向季青碧的时候,后者早已换上清浅的笑容,虽然因失血过多导致脸色苍白,但是双目神采奕奕,尤为有神。在看到曾姨娘走过来的时候,亲妮地唤道:“姨娘你可来了。”语气娇憨,依赖性十足。
曾姨娘心底升起的隐隐的疑惑,一下子就被冲淡了。她快步上前,扶住季青碧瘦弱的肩膀,把一个织金重锦引枕放到她的身后,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这才宛若慈母般抚摸着季青碧的手道:“瞧你这孩子,姨娘又不是外人,躺着就好,怎么起来了?这头上有伤口,以后可不许起得这么急,会头晕的……看看这小手,怎么冰凉冰凉的?”
外面的红莲已经走了进来,将一个盛了桑菊杏仁茶的青烟底白瓷茶杯放到曾姨娘身旁的梅花小几上,笑得有些殷勤:“姨娘,这大暑天的,喝杯茶解解渴。”接着又移来锦凳,让曾姨娘坐下。
季青碧心下一动,不由多看了红莲一眼。
红莲是她的大丫环之一。她的屋子里一共有四个大丫环,如眉,红莲、碧秋,巧巧。其中,以红莲的相貌最为出众。杏眼桃腮,一双大眼睛很是灵动,唇边一颗胭脂痣,更添几分妩媚。嫣然巧笑间,眼睛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轻狂。
季青碧只觉心中一滞。她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丫环太过轻佻,而是喜欢那些忠厚老实的做事更稳重一些,就好比如眉。垂眸间压下一丝诧异: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觉红莲这样的性子?
一旁的崔妈妈忙对曾姨娘道:“姨娘来得正好,碧姐儿自从树下跌下之后,便是夜夜恶梦,如今连午睡也不安稳了,长久下去可怎生是好?奴婢正打算禀老爷去,让老爷遣人拿牌子到宫里请胡太医过来,给小姐看看。”
曾姨娘轻咬朱唇,眸色微微一沉,这一切都未能逃过季青碧的眼睛。当曾姨娘再度朝她望过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是一片恭顺,带着明显的忐忑不安,满怀期待地看着曾姨娘,十足十的信任。
曾姨娘轻启朱唇,微微一笑道:“碧姐儿如今这光景,怕是惊着了。俗话说人有三魂七魄,这七魄惊了一魄去,自然不得安宁。我记得英姐儿五岁那年被一只野猫惊着了,也是如此,夜夜哭闹,不得安宁,后来带着英姐儿到普仁寺烧了还魂香,许了愿,回来之后就安生多了。我瞧碧姐儿这般模样,怕也是如此。过七八天便是初一,是上香祈福的好日子,不如由我带了碧姐儿去,讨柱还魂香烧了,碧姐儿便不再受此折腾了。”
过七八天,自家小姐头上的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正好外出走走。崔妈妈闻言大喜,忙道:“有劳曾姨娘了。”
曾姨娘抿嘴一笑:“崔妈妈哪里话呢。碧姐儿可是自小便与英姐儿一块长大的,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也是视碧姐儿如亲生,她有什么事情,叫我这个做姨娘怎么安生?崔妈妈可不兴再说这样的话,再说可生分了。”
崔妈妈于是便嘿嘿地笑,憨憨的样子。
英姐儿即是府里的五小姐曾云英,曾姨娘所出,府里还有另一位三公子曾云鹏,也是曾姨娘所出。苏氏自生了龙凤胎之后,狠狠地伤了身子,生季青碧的时候身子已是不大济,根本没有能力照看季青碧。那个时候曾姨娘生了三公子之后,身子恢复得很好,主动向老爷请缨,代为照看季青碧。后来季云英出生,两人便在一起玩耍,感情好得胜过自己的胞兄胞姐。
于是季青碧便仰起头来,问道:“姨娘,五妹妹也去吗?”
曾姨娘笑着亲切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就知道你们姐妹俩是分开不了的,英姐儿当然也一并去,你是个喜热闹的,寺里肃穆沉寂的,真怕屈了你。英姐儿与你做个伴,也可以在一起戏耍。”
曾姨娘的话天衣无缝,季青碧暗地里蹙了眉头。她记得在上一世,她也是这般去普宁寺烧过还魂香。那个时候曾姨娘并没有让季云英一并跟着去,说是不知吃错什么东西,出了一身红疹,吹不得风。
前世那次的普仁寺之行,是她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回来之后,她闺誉尽毁,几欲轻生。而一向视自己若掌上明珠的季父,一怒之下,封了普仁寺,后来心情郁闷,常常借酒浇愁。终于在一次乡民暴动中,发生冲撞,受了重伤,抬回来没多久就去了。而后,季家开始败落,胞兄出走,自己与胞姐被迫投靠大伯父。谁想到大伯母竟与曾姨娘联手,先是把姐姐远嫁到岭南蛮夷之地,然后再迫使名声尽毁的自己嫁给一个将死的肺痨鬼……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季青碧心意难平,不由攥紧了被角。
崔妈妈发觉自家小姐的异样,忙俯下身子道:“碧姐儿可是觉得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