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天气特别反常，寒露刚至，江浙一带，竟飘飘洒洒下起雪来。这场雪来得蹊跷，不眠不休、夜以继日，下了整整三天，整个卫国府，都掩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衬着尚未凋谢的红花绿柳，煞是好看。
此时，正值府里的老太爷、老爷上京述职，突然下了这场雪，府里的老太太、太太心下烦闷不安，第二天，便带着一众人等去北寺塔祈福。
她们这一走，倒方便了府里的公子、小姐们，正好借了由头放开了玩儿两天。
这一日雪停了，六小姐沐莲的奶娘王妈妈见天气放晴，雪盖得漂亮，便带着沐莲到园子里逛，正好碰上一群公子、小姐在一处玩雪。
王妈妈见他们穿着各色的袄子、冬衣，一个个粉雕玉琢的模样，就觉得连冰冷的雪景，都变得生动暖和起来。心里想着要不要带沐莲过去一起玩儿。正踌躇间，沐莲看他们玩儿得高兴，早甩开王妈妈跑了过去。
王妈妈来不及阻拦，她已经跑到跟自己一边大的二公子沐枫身边，抓了他的手，嚷嚷着要和他一起玩儿。
其他人见了沐莲，都呆住没有说话，倒是三小姐沐芳噗嗤乐了，道：“枫哥儿，听见了吗？她要跟你一处玩儿呢！”
沐枫一下子羞红了脸，重重地甩开沐莲，啐了一口道：“下贱东西，谁要跟你玩儿？”
沐莲被摔到地上，王妈妈赶紧上来扶，沐芳和五小姐沐芸拍着手取笑，沐莲到底才五岁，加上一贯养得野，胆子大又没规矩，冲上去就和沐枫打了起来。
旁边的婆子丫头急忙上去劝阻，也不敢很拉，只求坐在一旁赏雪的二小姐沐萱。
“二小姐，您说句话吧，只当是可怜我们。”
沐萱虽只有七岁，却最是稳重得体的，听她们求自己，这才抬眼看了看，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走过去，将沐枫一把拉开，王妈妈也赶紧抱住沐莲。
沐枫一向怕这位二姐，自然不敢说话。
沐萱拉着沐枫，瞟了一眼沐莲，对沐枫说：“理那贱货做什么，没的失了身份！”
按理，沐莲只有五岁，听不懂这话，可不知为什么，沐萱话音刚落，她便哭了起来。
正闹着，有人回了一句“老爷太太来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回神，就看见一行人已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子大概三十岁左右，穿深蓝色素面锦锻袍子，身材挺拔，气质儒雅，面容英俊，正是卫国府的老爷沐世轩。
旁边的妇人，穿大红底子粉紫缕金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外面罩一件锦缎披风，皮肤细润如玉，五官玲珑精美，是一等一的美人，举手投足间更显出普通女子没有的雍容华贵之气。
下人们见老爷太太来了，早跪了一地。公子、小姐们也赶紧站到一旁，不敢做声。只有沐莲越哭越伤心，急得王妈妈又要哄她，又要跪，又害怕老爷太太责罚，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太太见此情形，心里不由得生气，责备道：“怎么不小心服侍。刚走这两日，就闹出事来。”
丫环婆子们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王妈妈更是手忙脚乱。
正慌得没法时，老爷走过来，从王妈妈手里抱过沐莲。
所有人都呆住了，这府里的公子、小姐，老爷从未抱过，今天居然……，连太太也愣了愣，正要开口说话，只听老爷道：“沐莲是你在带的吗？”
“是。”王妈妈见老爷问，赶紧上前答了。
老爷点点头，自己哄了会儿沐莲，待她稍稍止住了哭声，不由得轻声叹道：“孩子尚小，没有娘不行。”
“谁说不是呢？”太太听闻，赶紧接话道：“我一向喜欢这孩子，无奈萱儿年纪太小，我终究腾不开手来。正盘算着交给沈姨娘养，只等回了老太太，便要送过去呢！”
太太所说的沈姨娘是老爷娶的大姨娘，女儿沐萍已九岁了，是府里最大的女儿，也不需要她操太多心。
按说这样的安排也是合情合理。可老爷听了，并不接话，只看了看怀里的沐莲，过了一会子，轻声说了一句“抱过去给她养吧。”
夫人听他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难受，又道：“你到底……”，话没说完，竟然落下泪来。
其他人不知道事由，看太太落泪，心里既疑惑，又害怕，倒是太太身边的薛妈妈反应过来，老爷口中的她，说的是住在与水居里的殷姨娘——殷月华，也难怪太太如此，是真伤了心了。
伤心也罢，不愿也罢，老爷的意思，终究无人敢逆的。当天下午，王妈妈就带来着沐莲跟着薛妈妈去往与水居。
王妈妈是外面新进来的妈妈，虽也知道与水居，却从未进去过，只听说这里面，住了一位被禁足多年的姨娘。而关于这位姨娘的一切，都是这府里的禁忌，人人闭口不谈，像是藏着天大的秘密一般。
对于这位姨娘，王妈妈心里虽然好奇，到底不敢多嘴，又见薛妈妈表情凝重，似要大难临头的样子，心下更是忐忑，只抱着沐莲跟在后面，不敢多话。
进到与水居里面，一路无人，王妈妈偷眼四下瞧了瞧，只见院里简洁自然、明快朴素，自与园子里的雍容华贵不同，还没来得及细看，已随薛妈妈穿过回廊，来到偏厅。
薛妈妈自己打帘子走进去，王妈妈跟着进来，只见厅内除了一套桌椅，便再无其他摆设，也没见人，只有厅后摆着梅兰竹菊的屏风，透过屏风，里面似有人影。
薛妈妈也不行礼，只站在外间，隔着屏风回话道：“这是沐府的六小姐沐莲，上面传下话来，让你好好养着。”
“知道了。”有声音从里面传来，温和而安静。王妈妈知道这便是殷姨娘，赶紧跪了。
薛妈妈却不再说话，也不说带沐莲进去，也不退出来。倒像是等着里面那位姨娘问她点儿什么，过了许久，里面终于开口。
“依霞，把屏风移了，我和薛妈妈好说话。”
话音刚落，里面走出两个十几岁大小，花容月貌的丫环，将屏风抬到一边，王妈妈抬头，只看见一位年纪只二十几岁的少妇，端坐在雕花罗汉床上，笑吟吟的看着她们。这便是殷姨娘殷月华了。
王妈妈只觉得这位姨娘穿着简陋，比两个丫环更胜，样貌尚算清秀美丽，但在这府里，也不过中等姿色罢了，心里暗暗有些失望。再抬眼看时，刚好殷姨娘也看着她们。只听她笑着道：“妈妈起来说话吧。”又道：“你就是沐莲？过来姨娘瞧瞧。”
沐莲一向胆大，见姨娘叫她，便三两步跑过去，殷月华一把将她抱起，放到自己身边坐下，揽入怀中，对她们说：“两位妈妈，坐下说话吧。流云，上茶。”
“不用了，”薛妈妈一口回绝，又道：“你不想知道，让你养六小姐，是谁的主意吗？”
薛妈妈是太太娘家过来的妈妈，身份自然不一般，除了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大公子和二小姐，这府里的人，她都没看在眼里，姨娘们见了她，也要敬三分。但是毕竟是半个主子，起码的规矩还是有的，何况这薛妈妈并不是仗势欺人的人，平日里也总是笑嘻嘻，对人及其宽厚的，怎么今天在殷姨娘面前，不但没用敬语，语气还如此冷淡。
王妈妈还在疑惑，只听殷姨娘笑道：“自然是太**典。”
薛妈妈心里愣了一下，见她虽然面带笑容，清冷决绝，却尤胜当年；虽然身着布衣，却是怡然自得；虽不施粉黛，却有绝尘若仙之感；虽困于与水居，却乐得自在，心里还没生气，倒先难过起来。
太太争的要的怨的恋的，在她那里，都是无所谓。纵使太太国色天资，出生高贵，又掌管着卫国府，说到底，还是输了。这样想着，又觉得无话可说，匆匆告辞，想着如何向太太回话不提。
只说这一边，殷姨娘带了沐莲玩耍，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又见她眼睛红红的，便问道：“莲儿，怎么哭了？”
沐莲见问，放下手中的吃食，幽幽的道：“他们都不喜欢我，叫我贱人，说我娘亲是**。”
殷月华愣了一下，随又笑道：“我们莲儿生得如此娇俏可爱，他们嫉妒你，自然不喜欢你了。”
沐莲听她这样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问：“真的？”
殷月华点点头，“当然了，姨娘告诉你一个秘密。”
听说是秘密，沐莲一下来了兴趣，搂着殷月华的脖子问：“什么秘密？”
殷月华故作严肃的说“我告诉你，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沐莲赶紧发誓，“我发誓，姨娘说的，我不告诉任何人。姨娘快说给我听。”
殷月华故意清了清嗓子，贴在沐莲耳边轻声道：“告诉你吧，你娘亲是天上的仙女，你呢，便是小仙女。他们不过是凡人，自然要嫉妒你。”
沐莲喜不自胜，“真的？”
殷月华郑重的点点头，“真的。”
“姨娘，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沐莲说着，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最爱姨娘和爹爹了。”
“真的？”殷月华也学着她的样子问道。
“嗯，”沐莲郑重的点点头，“爹爹送我到姨娘这里，姨娘疼我。”沐莲说着，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殷月华心里泛起阵阵温情。身处与水居，虽然悠闲自在，到底寂寞，沐莲来了，突然多出了许多乐趣和希望，这样想着，也不禁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良久，轻声叹道：“唉，他到底还是有情，却不知，是福是祸？”
自此，沐莲进卫国府四年后，终于有了娘，这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可就在同一天，大梁天下，还发生了两件真正重要的事，一件，是云南地动，死伤过万，另一件，是东宫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