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月之后的鄢都，枯叶凋零，万物死寂。
整个鄢都放眼望去一片繁华落尽的喧闹狼藉。
鄢都兹邻苍鹿岭，邻近中山，稷门二县，背后是齐国边城小镇，往东是黎国边陲歧州，四通八达，是边关往来交易互市极其重要之地。
鄢都因其极为敏感，处在几国交界之中午，故而这一方不设郡守，而是直接由大将军冯仪辖治，直接受天子之命辖治，镇守一方多年，百姓富***易互通，边陲安定，是乃已故皇帝最为信任的亲信之一，被封忠正侯。
却在新帝即位不久，因与部下称新帝即位乃是宗庙不正，直指朝风糜乱，新太后把持朝政鸠占鹊巢，国之不国等等犯上之语，被人密报到樾陵，朝廷派人捉拿被其部下以武抗之，被定以谋反论处。
不日，就将在晋都樾陵被满门抄斩。
而鄢都在历此一事，城防大乱，由兵部派人来此地驻守，短短来此不足三月，却已激起三次民变。
昔日繁华不在，如今的鄢都已是商铺紧闭，城门严守，互市关闭。
而这里百姓在历经忠正侯谋反一事，被新到驻军以搜查逆贼为命，四处抢掠，民生不安。
城外，不远处的河水对岸，天空呈现出暗黄色，风声鹤唳，几个身披斗篷的人并排立于马上，注视着不远处不再繁华萧瑟静谧的鄢都都城。
河水涛涛，虽是正午，却是极其压抑，迎面扫来的刺骨寒风凛冽还是让几日奔波到此的女子咬紧牙关。
女子看看为首的男子，立在马上仿佛决战千里的一军统帅，眸底一片深暗的复杂，十分沉静地注视着前方高高的城墙。
寒风凛冽吹得脸生疼，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不解地看向为首男子：“阁主，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男子一脸平静，不看身旁女子，仍旧注视前方：“这个地方不好吗？很美，不是吗。”
确实，鄢都坐卧边疆，河水湍急，夹杂着风声从此处看过去，却是最好观赏鄢都都城风景的绝佳之地。
身着一身大红斗篷的女子扭头道：“是美，不过您不单单只是叫我来见识见识这边疆的景色吧。我们一路马不停蹄来此，你应该告诉我实情。”
言殊唇角勾起一抹淡淡微笑，对身边的女子道：“宁姑娘，知晓这是哪里？”
“鄢都。”
言殊点点头，“没错，鄢都。大晋最坚固的边陲重地，可你看，现在的鄢都都城又是什么样子。”复而看向扬立风沙的鄢都，轻叹一声“也许，明天我们见到的，不止我们所知道的样子。”
淳意心下微沉，一路过来肃州，溧阳再到柸县，西穿雁回岭，再过漷沙河，一路东进，从合州边郊山路绕道梓川，蜿蜒曲折，马不停歇来到此地，当然不会是为看看风景这么简单，从梓川一直到鄢都城外，更是见到不少她平日少见的惨事。
虽然很早便从言殊口中得知要到此地，边塞之地百姓度日艰苦，可也没想到会惨烈到这种地步，一路过来，她已经遇到有好几个人被活活饿死的事，可是，她想去救救那些人，可遇上逃难的人实在太多了，太多了……
淳意踌躇着，想要问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最后，她还是忍住。
也许，明日，就会有答案了吧。
……
……
第二日，在以言殊为首的一行几人在经受了城门守兵的仔细盘查后，牵着马徐徐迈向鄢都城内。
“阁主？我们现在去哪？”
言殊向前边走边说道：“宁姑娘，咱们在这儿处处须得万分小心。”眼角瞥了瞥身后的两个男子“你和阿武，阿灿一样叫我大哥，我们是来此处经商查看行情的，可千万别说错了。”
淳意虽狐疑掩人耳目的目的，却还是安然点头说好。
“言大哥，为什么这里明明是正街，怎么会如此冷清？”淳意边往前走边打量两边林立的各色商铺道。
“鄢都可是边塞最为繁华之地呢，琮英大学士徐况不是曾为其赋诗一首，称赞其波澜壮阔的云景一色么，可现在看，离诗中盛景可相差太远啊。”
言殊扭头看她，颇惊奇道“看来，你所知不少啊。徐况这人，可是先祖皇帝期间的人物，现如今，没几个人会知道他了，你居然知道？真乃奇事也。”
“不啊，我读过他的济礼论，书中不少见解都十分有新意，怎么会当世无人可知呢？”
言殊突然停下，深深地看了她片刻，复又恢复如初。
淳意疑惑，难道自己知道徐况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言殊不语，淳意也不好去问，忙赶上言殊的脚步，一路走去。
四人一行来到一处挂牌营业的客栈，步入其中，古朴幽静，难得在这种黄沙漫天的边塞之地，居然会有如此江南特色的客栈，这让淳意万分惊奇。
身后一身玄黑锦衣的阿灿往里去寻店家了，大堂里虽比不上临安城的繁华，可一物一仕却也极为精细。淳意打量着周围，一片寂静，难道就只有自己这一行人吗？
半晌，从里缓缓走出一人，男子缩卷着身子看向堂中，从几人身上扫过，定格在面前颇有气势的中年人身上。
“是你们要住店？”
看店家一脸不可置信，淳意奇道：“怎么，老板认为我们赖账不成？”
店家打量面前的几天，三男一女，个个精神抖擞，面色红润，身披皮裘，哪儿像是付不起钱的人。
摆摆手讪讪笑道：“几位一看就知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小老儿疑惑几位到此来做什么，现在可是不太平的很哪！几位瞧见了，这鄢都城内还在开迎客的客栈可没几家啦，也是无法子不是，我这店俩月都没客上门，几位啊！也算来着了，在有几天，我这店也要关喽！……”说着，带着淳意几人步入二楼，分别于甲乙丙丁字号房间住下。
……
入夜。
诺大个鄢都此时被黑暗笼罩着一片死寂，连若有若无的鸟声都无可闻，淳意打开窗，从窗户放眼过去，往日无比热闹的朱雀大街饱收眼底，还能看到不远兵部驻扎在七里坡的大营燃烧的熊熊火光。
“他究竟想做什么？”淳意看着远处红光喃喃道。
屋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宁姑娘，阁主要请姑娘过去。”
“好，我这就来。”
……
来到言殊房中，只见他颇有闲情逸致，气定神闲地专心摆动自己棋盘上的棋子，全然无视走入房中的女子。
身后的男子恭敬屈身拘礼退下，房中便只剩下淳意言殊二人。
“言阁主，是你让他们叫我来，有什么事吗？”现下无人，淳意还是这般称谓，对于她，眼前这人虽然同行不下千里，然话不过十句，直到今日进城，才开始有了一丝熟捻，对于自己而言仍旧陌生。
“难得你这么沉得住气，是我小瞧你了。从我们出了麓回峰，我一直想，你会何时会问我们将去往何地，做什么事？这对于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的确难得了。”
淳意向前走了几步，看言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对奕，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不由佩服：“阁主缪赞，阁主的棋艺高超才令淳意叹为观止才对！”
言殊停下手中将要出去落地的黑子，反问道：“姑娘懂棋？”
“哦，不，淳意不懂，只是见过有人下棋对奕，时而苦思，时而斟酌，却从没见过能向您这样可以一手执一方的，所以淳意觉得您的棋艺高超。”
棋？她当然不懂。
还是曾经林少棠和娴儿对奕，总说自己实在太过吵闹，后来，自己一生气，棋，是再怎么也不肯学了！
到如今，自己也是与棋无缘了。
……
无缘的，却还有那人。……
……
淳意扯回思绪，想到连日来所见的一切，顿时心微微有些压抑，蹙眉看向他道：“言阁主，没错！我的确是有不少疑问，沈堂主说跟着你会有我想要的答案，所以，阁主此时找我，也是要告诉我了？”
言殊停止摆动棋子，赞赏地看向淳意“冰雪聪明，难得难得。”随即起身，来到窗前，淳意也随之向前，停驻窗沿，随着言殊的示意看过去，对面官兵驻扎的营地在此处从这个方向看的更是清楚。
“看见了？”
淳意点头：“看见了。不是官兵吗？”
“是官兵，却与我们见鄢都城门时的官兵却不一样。”
淳意不解。“什么不一样？”
言殊关闭窗户，转身坐下，随即端起靠墙八仙桌上的茶盏，浅缀一口，看向淳意。“什么都不一样。你不是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从梓川到鄢都，所见皆是饿孚遍地，一路过来都是逃往他处的难民？告诉你，因为从我们进城时所见的官兵都不是兵，都是吃人饮血的无耻强盗罢了。真正的兵，那你看到了，露营皇天，而百姓怎么样，如你所见。
”
淳意惊道：“什么？您是说……”
“没错，真正的鄢都守军被人驱逐在城外，而真正接管驻守的朝廷派下的官兵却肆意妄为，鱼肉百姓。”
淳意有些气愤。“难道，朝廷不管？这样任他们这样，受苦的可是百姓啊！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管？拿什么管？”
言殊一声轻叹道：“你可知这是当今天子亲自指派的大将接管驻守鄢都，而原鄢都守军因为鄢都守将谋反一案，以武抗之，如今没卷入丢了性命便是万幸了！……”
“谋反？”
可是就算一人谋反，罪不责众啊！
淳意有些气闷。
“可那些人是一直是为大晋镇守多年的将士啊，怎么能说杀就杀呢！这不是让天下为国效命的将士寒心吗？”
“新朝未安，便有谋反一事，就算是舍了冯家军又如何，这只不过是朝廷威慑天下不臣之心的的人的手段罢了，但就以下以武犯上这样的罪名，这些兵士现在能活着已然不错了。”
已然这样，自己能怎么样呢，再说这是朝廷的旨意，又有谁会冒抄家灭族的风险为谋反罪臣的部下说话呢？
这种时刻，谁要说为其求情，便是与犯上做乱的贼子勾结，将被视为一党，这样的风险，谁能冒？谁又会冒呢？
淳意无力地缓缓在对面坐下，沉声叹气：“只是苦了这里的百姓了。”
言殊轻言道：“不必太过介怀。有些事，会有人来做的，我们不能，会有人去做！”
淳意想了想，“那你让我看见这一切，是什么意思？这与我们又什么关系？”
淳意当然还不会天真以为，他让她一路过来见证这一切是没有原因的。
言殊点点头。“不错，没有让一时的感情蒙蔽了理智，果然是好人选。”
淳意嗖地起身，反问道：“什么意思？什么人选？”
言殊一脸平静看向她道：“你不是不甘心成为交易的筹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你的命是璇玑阁给你的，因为你一人，璇玑阁中所会见过你的都已消失了，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偿还璇玑阁，你都应该加入璇玑阁。”
“你说什么？”淳意不敢置信，魂儿，梅子那些人都是因为自己死的，难道不是因为中了毒剂才死？
都是因为。……
自己？……
淳意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呼吸，眼前挥之不去那些人的影子，历历在目，浓稠如血的痛楚沉凝心口，淳意用手紧紧捂着心口，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们所有人，居然是因为自己才死？
不知何时，泪已满面。……
淳意恨恨地看向言殊，连音调也暗哑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随即起身的言殊仍旧平静地对视宁淳意。“我很早就注意到你，虽然只是天辰山庄二小姐的侍女，却一直和其姐妹相交，足以证明你重情重义；与临安林氏少主白头一诺，不惜性命相托，此乃忠贞不渝。虽为奴婢，却一直在萧云娴身边，其学识胸襟早盖过主子，甚至戒律阁对阵卫夫人，仍旧无一丝一毫的怯懦，即使在危机四伏的琝水，都能在红衣老人座下安然活下来，这份气魄是一般男儿都没有的，却在你一介奴婢身上频频发生，这不是天意么。”
淳意惨淡勾起一笑：“是吗？天意。可因为你的天意，让我变成了侩子手？那么多人命皆是因我而死，你当真觉得我可以不管不问？我还没冷血到这种地步！”随即起身，痛苦地跑了出去。
房中，言殊看眼前的女子苍白面色，痛苦挣扎着瞬间跑开，眸色沉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第二日，阿武敲门，见到言殊，十分恭敬一施礼，一脸平静道：“阁主，宁姑娘的房间没人。”
“那她肯定是闷了，不过外边乱，你找到她，跟着她，玩够了她自己想明白会回来的。”抬手将一壶刚泡的气腾腾地热茶斟了一杯，闭眼回味。
“是。”阿武随即退出去。
……
淳意一人走着瞧着，满大街的商铺林立却丝毫见不到人来往营业，寒风凛冽，呼啸袭过大街，倾刻遍地枯黄落叶夹杂风沙呼呼卷飞。
忽然之间，黄叶漫天，风沙呼啸，还夹带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淳意不由定睛细看，却除了声音根本看不清楚。淳意不由走上前，离刚刚听到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