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犯归案，九门放行。
元善见与高洋同乘一辆官车，目送近卫驾着单薄的轺车扬尘而去，怅然低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高洋歪头仰望着高高的城门发愣，沉默了许久，忽然开了口，“那个人可靠么？”
“万一有个闪失，朕把命赔给你。”哗啦一声放下珠帘。
“臣不要万一，臣也不想要陛下的命，臣只要她安然无恙。”心中嗤笑：元善见真以为他会乖乖地把人放走吗？天真！城外十几万兵马，他以为一个小小的护卫能逃出这天罗地网？向对方表明他誓杀高澄，一张搬弄是非的嘴就算封住了。从此之后，对方再不会说对他不利的话，明里暗里还会想尽办法协助他。跟土门合谋什么的，里通外国什么的，通通见鬼去吧！
官车在万人瞩目下徐徐驶入皇宫，高皇后率领众妃嫔及宫女、内侍列队恭迎。高洋先一步下了车，挽起皇后姐姐的手如释重负地唏嘘道，“千难万险，总算是把人送回来了。姐姐怪我也好，臣弟能做的就是把陛下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齐王怎么说？”如愿俘获了天子，高澄一定有话。高皇后看似并不领情，冷脸质问道。
“大哥高兴的不得了，说迟些时日会亲自进宫来探望陛下。还叫姐姐好生伺候着，别一眼照顾不到又把陛下给弄丢了。”
“荀济，还有元大器他们如何？”
“收了监。姐姐放心，他们会乖乖画押，用不着严刑拷打。都是明白人，掂得来轻重，断不会连累陛下。”
“你呢？”挑眉睨着对方。
“除了打打杀杀，臣弟也没什么长处。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大哥正用得着我。”
“子进，莫再助纣为虐，苍天有眼，会遭报应的！”
“好，我明儿就去跟大哥说我不干了，姐姐以为可行？”轻提唇角，浮起一双酒窝，“挨一顿骂事小，搞不好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姐姐别只想着陛下，设身处地的替臣弟想一想，自然就明白了。”
烈日当空，轺车在城外的荒原上起伏颠簸。伽罗嘴里塞着一团棉布，被人捆着手脚，费劲力气亦不能挣脱。借着下坡时的惯性滚向车门，扬起双脚狠踹“车夫”的脊背，对方身子一晃险些掉下马车，喝停了马儿转身咒骂道，“你特娘的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奉了陛下的圣旨就不敢把你怎么样，这荒山野岭的我就是把你弄死也没人知道，就说是遇上了盗匪，不，就说是突厥人回来了，谁能怀疑到我？”
话音未落，草丛里“嗖”的飞出一只冷箭，大半截箭身没入脊背，箭簇刺穿胸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伽罗愕然一惊，略过摇摇欲坠的身躯照见跨马持弓的人影。
“突厥人回来了！说的真不错。”土门下了马，一脚将死鬼踹下马车，双手叉腰对视着五花大绑的女人，“走吧，我的公主！这下再没有阻碍了。”一刀劈开捆着脚腕的绳索，双臂一横将人抱上马背，跟着也上了马，替她除去口中的棉布。
伽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扬起双手，示意他解开手上的绳索。
干脆地摇了摇头，“捆着吧，我还能省点力气。”
“我保证不会逃跑。”故意让他看清手腕上磨破的血印。
“答应跟我回王庭？”借机勒索。终于还是于心不忍，替她解开了麻绳。
“我怕你没那么好的运气。”在定国寺的山顶上他应该看见了屯驻于沿途各处的大军。
“你好像没那么排斥我了。”至少不似刚见面时那样一口一个“叛奴”，直嚷嚷着要杀他。
沉默了许久，转身迎上深邃的金眸，“我不想你死。听说你还活着，对我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你中箭滚下沙丘的那日，我哭了整整一夜，如果能跟一个奴隶做朋友的话，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哥哥。幸而你还活着，我不想眼睁睁的再看你死一次。”
“那还等什么呢？你心里明明有我。就因为那个高子进？”纠结了片刻，深情地捧起她的脸庞，“把他忘了。算我求求你，把他忘了！”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郁闷地推离他的手，“我把你当作哥哥，就像庵罗臣，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我可从没把你当作妹妹。”忧伤的眸子隐隐泛起泪光，“我爱你，所以明知会被羞辱还是去向头兵可汗提亲；得知你已嫁到了中原，跨越千山万水来这里找你。我需要你，突厥需要你，没有你，再辉煌的国度都没了存在的意义！”
“可我只有一颗心，它只能给一个人。我的心里只有高子进，我爱他，只想跟他在一起。”
“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双手捧起她的双肩，“答应做我的可敦，我发誓将现有的女人统统逐出行营，往后绝不再娶。”
“你一点都不念旧，不像他，生怕辜负了每一颗心。”
“那不过是解闷儿，我从没对谁认真。除了你，我从没爱过别的女人！”
“我现在挺着个肚子，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你若非要带我走，我也不会反抗。可我心里会恨你，非要逼我做我不情愿的事。我在于都斤山只会是你的噩梦，你可能很快就会受不了我，开始想念被你撵走的那些女人……”
高洋趁着高澄心情大好，将关在牢房里的高归彦捞了出来。打量对方一瘸一拐地爬上车，照着被打得稀巴烂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哎呦——”高归彦跳着脚的大叫，一个劲儿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差一点废了。大人啊，这玩笑开不得。”
“哈哈，我是替你高兴，原本盘算着替你收尸呢。”亲自扶对方上了车，跨马伴在窗口。
“大人不是说了嘛，叫卑职保命。好歹寻了个由头，把自己关进了大狱。”
“皇后联络你了？”
“大人不在，她不就盯上我了么。”
“呵，上次是假的，这次是真的，此番我等可真要做匡扶社稷的辅国良臣了。”
“终于下决心了？”
“眼下万事俱备。”
“之前呢？”
“师出无名。”扬起马鞭将晃动的珠帘挑起一条缝，“荀济、元瑾一死，必将激起朝廷上下亲元一党的群愤。剩下那些立场并不鲜明的皆忙于自保，还有一票自诩忠君的腐儒，不敢跳出来也会在心里面骂几句。这个时候高举护国讨逆的义旗，再不会有阻力。”放下珠帘继续说道，“前时，崔暹举荐陆元规任大邢台郎，意在分散陈元康的权利，杨愔竟因此在东柏堂站稳了脚，成了齐王的座上宾，如今齐王心里有了疑问时常会向他请教。
还有那个元玉仪，她虽然不知自己这一身的富贵是怎么得来的，却是一颗不可或缺的棋子。老太保生前与齐王素有过节，你可记得当初齐王曾当着众人的面殴打过他老人家。老太保虽好敛财，也有不少被人诟病的癖好，可他一向以大魏忠臣自居，爹爹在世时都拿他没有办法。在他临终之前，终于落定了这枚棋子。那时我想得并不多，只想暂时转移齐王的注意力，叫他别总盯着伽罗。想不到大哥会对她一见如故，居然封她做了琅琊公主。”
“卑职记得大人当初给此女相过面，如今看来，果然是应验了。”
“你在牢里，本官只好派高德政去了中皇山，是时候叫兰改回来了。万事俱备，只有他才能搅动东柏堂里一池浑水。”
高归彦听说众神归位，人人都有了事做，赶忙问道，“大人急急忙忙把卑职弄出来，有何差遣？尽管驱使。”
侧目看了看车窗，压低嗓音说道，“本官可是被元善见逼上护国之路的，陛下担心我中途动摇，再生变故，命人把伽罗送出了邺城。”
“去了何处？”
茫然摇了摇头，“呵，怎么可能告诉我？”
“大人是叫卑职去寻她？”
“不错。我若脱的了身，早就自己去了。”一回到双堂，他就是国之栋梁了。此刻又在这节骨眼上，不论是皇上还是齐王都不希望他离开这乱糟糟的邺城，“仁英啊，你就替我辛苦一趟吧。除了你，我还真不放心交给别人。”
拱手一拜，“大人放心，京城外十几万兵马，蚊子苍蝇都飞不出去，何况两个大活人？”
郁闷地摇了摇头，“据‘逸壶春’的老板娘交代，我与陛下说的那番话，被一个突厥人听到了。如若不出所料，陛下派出的那名卫士大概已经被杀了，你的对手是那个突厥人。替我把伽罗送到安全的地方，那个突厥人嘛——放了。”
“呃？”嘴巴撅得老高，疑惑不解地眨巴着眼。
“一定要有理由么？”一脸的不耐烦，“本官以他为知己——两个人若非知己，不可能成为对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