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一拥而上,将仓皇奔逃的黑影团团围在中央,高洋跳下官车飞身跃过人群,三两招便将一身黑衣的贼人踹翻在地,扬靴提起刻意低垂的下巴,狞笑道,“呵,果然是你?”顺势将尴尬的面孔踩在脚下,“想怎么个死法,本官成全你。”
“大人……大人看着办吧……”牙齿咯咯作响,嗓音瑟瑟发抖。
“兰改?”歪头打量着脚下痛苦扭曲的面孔,仿佛在确认是不是对方,“本官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说,兰京是你什么人?那日渤海王深陷重围,怎么单单叫你小子给跑了?”
“兰京正是家兄。”强忍着痛苦,实话实说,“我早就跟大人说过,我尚有一位兄长人在邺城。”
移开脚,满怀好奇地蹲下身来,“你也是梁国人么?兰钦的儿子?那日死去的那个老头儿又是谁?”双手提着衣襟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审视着对方脸上可疑的表情,“还是自始至终那就是个圈套……”难不成也是元善见设的局,借故在他身边埋下了一名奸细?
“不!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大人。那日亡故的确是家父,小的不是梁国人,兰京也不是……”犹豫,不知该不该向对方透露此事。
“他是冒充的?”他早就猜到了这一点。
“嗯。”惶恐对望,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说……他说他是冒充南梁战俘才被渤海王留在厨下,侥幸……侥幸苟活到今日。”
“你呢?谁又能证明你不是冒充的?”苦笑,放开对方的胸襟,“算了,说说那日城外农舍,重兵重围,你是怎么逃脱的?”
“我……”不知所措,茫然望着表情浑浊的面孔,战战兢兢地回应道,“一众黑甲袭来,小的陷在乱军中,死了无数的人,跟小的同去的人全数被他们砍杀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杀我,我就……就看瞅准机会溜了……”想了想,接着说道,“事后又怕连累大人,索性再不敢露面了。后来听说大人被抓进了东柏堂,心里就更怕,总觉得是我连累大人受苦,只好求兄长替我关照大人。”
“莫不是还关照他给本官送去了一壶毒酒,呵呵!”
“不不,小的不敢——”砰的一声扑倒在地,心急口快,“那酒是渤海王的密令,与小的无关呐!”顿觉失言,慌忙解释道,“小的也是在事后才听家兄提起此事,望大人明察!”
高洋望着对方怔了许久,轻笑,“呵呵,不老实!”信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官车,转身低喝,“来呀——把他押回双堂,大刑伺候!”
醉香楼的龟爪一大早就跑来送信,说薛怜卿回来了。高洋梳洗装扮,欣然赴约,一进门一脸殷勤的鸨母便扬起一脸夸张的媚笑迎上前来,“姑娘刚回来,正在楼上更衣,大人小坐,老身这就把人唤来。”遂叫侍候杂事的小秃儿奉上酒菜茶果,亲自上了楼。
高洋左等右等,一壶酒见了底,薛怜卿才带着几分倦烦性意阑珊地下了楼,草草施礼,“大人早啊!这才初二,就不能让人清闲几日么?”视线匆匆掠过颊边鳞屑浮凸的斑疹,全无半点好感,在他身边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时候还早,大人可有什么雅兴叫怜卿作陪?”
“昨儿夜里去哪儿了?叫人好等。”
“开门儿的生意,何言薄了这个厚了那个。人不在家必是叫贵客接了去,去了哪儿又有什么关系?”斟了茶双手奉上,笑问道,“怜奴妹妹可好?自打进了尚书府,竟连个信儿都没了。”
“一切安好。昨儿受了委屈,哭了一场,躲着不肯见人。”
点了点头,仿佛终于放心了,抬眼岔开话题,“哦,早前听妹妹提起大人的一段‘孽债’,昨儿竟有幸得见,果然是世间少有的标志人物!”
高洋眉心微微一紧,犹豫了一下,低问,“咳,你怎么会遇见她?”
“我的车正遇上她的车,退避不及,险些撞上了。”
“往哪儿去?”问得心急。
“才从宫里出来,正要去定国寺。”
“午后?”哪有人后半晌出城进香的。
“是,眼看就擦黑了,我就问,她说暂居那里。”
“为何呀?”脸色骤然暗了下来,半眯的眼中透出一缕嗜血的杀机。
娇羞一笑,“啊呀,这我可没问。”事实上,昨夜里她同高岳聊起了路上发生的事,高岳说那女人前时被天子接进行营,彻夜未归,而渤海王不论出于什么考虑,都不便再把人留在府上。眼前这呆尚书同那女人相好过,至今还念念不忘,若提起旧情人跟皇帝老子那个那个,谁知道会不会勾起人家的怨气。
对方虽然伶俐到什么都没说,高洋的心情还是坏到了极点,信手掀翻了桌案,在娼妇们的尖叫声中带着几名常随横冲直撞的出了花楼。官车颠簸摇晃,出城的念头就像魔咒般在脑海里打转,气急败坏的回到双堂,怒气冲冲地踏进牢房。
“一群王八羔子,有种你们就宰了我!”黑暗的甬道深处传来放肆而猖狂的大喊。
高洋的脚步顿了顿,是秃突佳,隔着老远他还是听出了那副见鬼的嗓音。寻着声音的来处阔步而去,停在牢房外打量着仿佛一个大字挂在墙上的男人,四肢和脖颈都被铁环铐着动弹不得,仿佛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愤怒地嘶叫着。
“大人。”狱卒跪地叩拜。
“伺候秃将军用过饭了么?”一边问一边自黑暗中现了身。
秃突佳恍然看清了立在牢门外的“仇人”,越发激动,振奋着胸膛,将铁环挣的咔咔作响,“啊——”愤怒大喊,恨不能冲出去将其碎尸万段,“别等我出去,杀了我——老子重见天日的一天必是尔等死期!”
命人抬了张胡凳坐了下来,厌烦地叹了口气,“你该庆幸你还活着。如果你肯乖乖呆在此地,原本无需受这样的委屈。可你偏要自杀殉国,不把你锁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宁可死!宁可死!狗娘养的,你杀了我!”
“为了伽罗,你还不能死。你若死了,她岂肯苟活?”扬手揉了揉刺痒的鼻翼,“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只要把你的命攥在手里,伽罗就得言听计从。”
“你——”双目圆睁,望着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的面孔,“卑鄙!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还没死。呵,她不敢死,为了保全你的小命。”起身走向栅栏,“我对她说,你还活着,她要是敢自杀,你就得陪葬。”
“呵呵,那竖子高澄把她丢给你了么?凭你也只配捡人家吃剩下的骨头。”放肆嘲讽,“郁久闾家的女娃儿只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你算什么?不过是他人膝下摇尾乞怜的一条狗!对于你,她不过是一时贪玩罢了,有了你的骨肉都没想过要告诉你。你不配,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你住口!”恼羞成怒,轰然起身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狂然暴吼,“开牢门——我要,我要亲手拆了他的骨头!”
“来吧!哈哈哈,杀了我吧!我诅咒你,你永远都得不到伽罗!”
一拳狠砸在他的心口,紧跟着一通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咒骂,“混蛋!你这个老混蛋!我要一颗一颗拔掉你的狗牙!事已至此,她不会原谅我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老混蛋!你收了高澄多少好处,在头兵可汗面前替他说了多少好话?为什么一定要伽罗再嫁,为什么?你明知道我爱她,我爱她……”
定国寺,几进的正院皆是庄严佛殿,西侧的跨院乃僧人居住的禅房,东院有几间厢房,供身份显贵的香客们打斋小住。
在天子行营修养数日,伽罗的伤势已然无碍,高澄遂潜人将其接出御帐直接送到了城郊的寺院里。令僧人在东院辟出两间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起居用度置办停当,近前只留颜玉光一人服侍。又指派缝补浆洗的老妈子两人,厨奴两人,杂役两人,另派十余名士兵分两班轮流护卫。
伽罗怀抱暖炉偎在榻边,望着对面的房门发愣。数月前她赌气从别院跑出来就住在那里,雨夜里那个身披蓑衣手提食盒的人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怅然哀叹,忽而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
“公主醒了?该换药了。”颜玉光手托漆木盘回身掩蔽了房门。
伽罗看了看托盘上的金盒,厌烦地叹了口气,“放下吧,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先出去,我有事自会唤你。”
“公主,还是先换了吧。太医嘱咐,这药可万万不能耽搁,不然会留下伤疤,岂不是奴婢的罪过。”
“不关你的事。”虚弱地摆了摆手,“下去吧,我换就是了。”
“奴婢伺候公主。”
“说了不用你。下去!”厌烦到了极点,嫌恶地皱起眉心。
“是。”伏地一拜,“奴婢告退。”
伽罗久久打量着朱红的漆盘,仿佛有意耽搁,许久,颓然叹了口气将药盒托在掌心,粉红的蔻丹挑起盒盖嗅到一缕微苦的奇香,紧紧闭起双眼,心烦意乱地靠回枕上。
“啪”的一声,药盒被丢出了老远,打中对面的墙壁弹落在地上。双手褪下肩头的披帛,剥落了一只衣袖,受伤的胸口被大片的白纱包裹着,废了许多气力才一层一层地拆解下来。花蕾弹出,傲然的雪峰上嵌着一道扎眼的伤口,恨他为什么没能将她杀死,却又毫不留情地毁了这如花似玉的身子……
手把鸾镜,兀自出神。
鸾鸟青青,三年不鸣。悬镜照之,睹影生悲,唳泣而鸣,一奋而绝。幻想着双肋之下生出一双翅膀,化作一只冲天的青鸾,内疚的痛苦与无望的哀伤蚀骨断肠,只待冲上云霄,啼血而亡……
“公主,有个七八岁的小娃儿要见您。”窗下再次响起颜玉光温婉的嗓音。
“哪儿来的?”一头雾水,一边问一边穿起了衣裳。
“说是中皇山来的,最招公主厌烦的那个。”
暗淡的眼中霎时泛起一轮灵光,赶忙问道,“还有别人跟着么?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