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笑语迎新岁，万里相思一梦中。
初一，天还未亮李祖娥就被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吵醒。照老规矩，各府命妇今日一早都要大妆梳洗，换上华丽的朝服，入宫朝见皇后娘娘。
红烛将尽，滴落的蜡泪厚厚的，像极了古井边的冰挂；如豆的微光幽幽晃动了几下，骤然熄灭，青烟飘渺腾起，转眼便被钻进窗缝儿的风儿吹散了。
“给姐姐请安了，怜奴伺候姐姐梳洗。”薛怜奴领着几名婢女进了屋，令端盆的执匜的各就其位，捧衣奉香的分裂两旁，径自走上前来起身奉茶伺候夫人漱口。
“大人还没回来么？”李祖娥明知道不会出什么意外，还是忍不住询问夫君的去向。
薛氏不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扶对方下了床，强撑着笑脸安慰道，“新年伊始，平日里见不着的亲朋好友都回来了邺城。往日在晋阳时的玩伴，还有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眼看着咱家大人成了东柏堂的座上宾，又承恩将城东的双堂用作了官署，眼红巴结的只怕排不上队，拜谒送礼的惟恐递不上名帖。”
李祖娥倦淡苦笑，幽幽叹了口气，“权倾朝野又如何？在家的时日更少了。亲朋好友皆笑逐言开，只是苦了我们。我情愿他还是从前那个高子进，呆呆傻傻的，安于过两个人的冷清日子。”
门外小使忽而来报，“夫人，长广郡公高湛给您拜年来了！”
“步落稽？快请！”摆手招呼侍女即刻替她更衣，“昨儿才念叨起他，我正想问问他咤地连的消息。”
高湛命人将不日前亲自猎获的獐子麋鹿抬至偏院，手捧着大红的礼盒乐呵呵地走了进来，“二嫂——”单膝跪拜，“步落稽给二嫂拜年了！愿嫂嫂青春常在，美貌无双。”
“呵呵，快起来，快起来。”祖娥令奴婢接过礼盒，笑嘻嘻地迎上前去，“一大早不往东柏堂去，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东柏堂门外的长队排了几里，大哥怕是早已应接不暇。我一大早已去拜谒过母亲和大嫂，赶来拜过二嫂便要进宫去。”掸平身上崭新的金丝绣麒麟纹绛红锦袍，青春年少的俊脸被头顶云冠上的珍珠衬托的十足英气。摆手令小使掀开桌上的锦盒，洋洋得意的说道，“京城里来了一伙西域胡儿，制金手艺堪称一绝！寻遍晋阳、邺城、洛阳还从未见过这样精湛的手艺。小弟特命人去那铺子里找最好的匠人打造了一套首饰，给二嫂做礼！”
“呦，”赶忙凑上前来欣赏锦盒里的金簪华胜，被烁烁金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连连称赞，“果然好礼，果然好礼，二嫂心里高兴！”付耳吩咐贴身侍女将食盒呈了上来，“此乃南梁国使送来的话梅，你二哥特意给你留的。”
诡异一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诶，二哥才不会关照这些事呢，必是二嫂念着兄弟。我领二嫂的情，二哥还欠我一份大礼。”说着话捻起一枚塞进了嘴里，“酸甜。可惜不能久坐，皇帝老子还等着百官朝拜呢！”说话便告辞，拱手一拜，转身往外走。
“哎，慢走一步，我来问你，咤地连的病可好些了么？”
大过年的，以为这话题有些大煞风景，耐着性子回应，“还被那杜老道锁在医宫里，大哥下了道口谕，除了那杜老道一人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格杀勿论！”
薛氏两眼直勾勾地出神，口中喃喃自语，“会不会已经……权宜之计？”
“放肆！”高湛斜睨着口无遮拦的妇人，厉声呵斥，“还有没有规矩！本公府上的大事小情岂是尔等议论的？”且不论恩爱如何，咤地连名义上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薛氏恍然回了神，跪地谢罪，“奴婢该死！一时说走了嘴，恳请郡公赐罪！”
李祖娥赶忙将薛氏扶了起来，陪着笑脸劝慰道，“好了，这大过年的，薛妹妹乃是有口无心，你就不要怪罪她了。”
高湛一脸怨气，不依不饶地咒骂道，“也不知二哥是哪根筋跳了槽，偏要将这些下作坯子弄进府里！”
“步落稽！”李祖娥忍不住护短，微微沉下口气，“何苦提这些陈年旧事，你可是在打你哥哥的脸？”
“我是气不过，随口骂几句，不敢埋怨二哥。”愤愤地哼了一声，狠狠白了伏地求饶的薛氏一眼，“仗着二哥宠你便这般不知深浅，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不过是个玩物，早晚会被二哥弃之如敝屣！也许不用等太久，二哥近日连连留宿醉香楼，找个人问问吧，看看哪位故人有意抢你的生意！”
太极殿张灯结彩装饰一新，高洋盛装朝见过泥胎般一言不发的天子，回双堂打了个转身便吩咐要到南市走走。
摘下云冠，换了便服，坐上官车隔着晃动的珠帘向街市上眺望。女人们此时应在盼望着新年礼物，不管是深宅大院中的，还是花街柳巷里的。沿途大多数商铺都关了张，想要找几份像样的礼物还真不容易。
官车驶入南市，不远处就是张灯结彩的花街巷口。一间胡风十足的店铺映入眼帘，大年初一居然还在营业。门前招呼生意的是两名才长出髭须的“碧眼胡”，透过掀起的半扇门帘隐约看见几名妆容妖滟的西域胡女，腰身雪白，体态丰腴，有的捧着灯盏，有的跪奉茶饮。
下令停车，带着两名常随踏进了店铺。头顶西域文字的金匾并未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侧目瞥见赤红的炉火和手持小锤叮叮当当的伙计，才知道这是间制金的铺子。
胡女扭动着结实的腰身迎上前来，眨巴着琉璃色的眼睛，抄一口蹩脚的华语唏嘘，“让我猜猜，您一定是个大人物！”上上下下将他打了几遍，“是不是要为府上的夫人挑选一件礼物？”事实上，购买黄金器物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门阀士族。胡女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惜高洋不知情，心里还是觉得很舒服。
“哪国人？”高洋的心思全在拉风箱的壮汉身上，问得心不在焉。
“你猜？”扬起的嘴角仿佛能咧到耳根。
“人言：千年之狐（胡），姓赵姓张。百年之狐（胡），姓白姓康。莫不是姓康的，康国人？”亏他有这个雅兴，绞尽脑汁地回答胡女的提问。
“答错了！我们是石国人，姓石的。”康国，石国皆是两汉时流亡中亚的月氏人建立的部落，一共十个姓氏，建立了九个小国。此九国人以国为姓，被称作昭武九姓，因其在丝路上的重要位置，一直靠贩买贩卖讨生活。
“西域还在打仗么？”不由想起一直让头兵可汗自顾不暇的叛乱，也幸而有这场叛乱，不然那老匹夫怕是早就实现了南进中原的野心。
“是啊，还在打，所以我们干脆留在了邺城，这里繁华富庶，离战火远远的。”愉快地耸了耸肩。
“大人要看我们打造的首饰还是用具？”又一名“碧眼胡”从里面的隔间里走了出来，貌似只有十四五的年纪，脸蛋瘦削却白里透红，发色金黄，身着青衣，带着一顶尖顶翻红边的白色毡帽。
高洋注视着正在往金器上雕花的老者，折服到下巴脱臼。伸手朝怀中摸索着什么，将进来买礼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将掏出来的金耳坠在小伙计眼前晃了晃，“把它融了，重做一只耳坠。男人带的，比西域寻常的利索些，别那么累赘。”
伙计接过耳坠，打量着耳坠上穿云卷草的忍冬花纹，吃惊的问，“天啊，这耳坠是尊夫人的？”如果不是他眼拙，这耳环可谓“绝世珍品”，曾经打造它的主人此时就在这间店里，可他再不会亲自动手做任何一件金器了。
高洋隐隐不悦，低斥，“问那么多作甚？”
小伙计捧着耳坠，陪着笑脸说道，“小的把耳坠拿进去让大掌柜看看，问问他接不接这桩生意。”一溜烟进了里间，须臾，又飞快的跑了出来，“大掌柜说，只要是金子融化了都是一样的。大人要的东西柜上有的是，大人不妨挑一个喜欢的，把这只耳坠留在柜上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