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花间舞,丝竹夜不绝。时近二更,正是秦楼楚馆最热闹的时候。
伽罗生平第一次走进烟花陌巷,也是第一次目睹传说中的娼门女子。门前迎客的多是些庸脂俗粉,却生得一副巧嘴簧舌。摆手吆唤的,倚门拉客的,忽而几声绵软的思念,忽而几句娇嗔的唾骂,惹得公侯下马,王孙停车。
彩楼之上红烛摇曳,篾帘半卷。美娇娥香腮皓腕,翘首顾盼正是风月无边……
曾听哥哥们说起,漠北的草原上也有营妓,只因她是可汗的女儿始终无缘得见。想来那些赶着牛车的姑娘怎么能同这里相比呢?这街上的姑娘个个锦衣彩袖,钗镮玲珑,远远望去宛若天仙,若叫她那些哥哥们看见必定生出南下劫掠的心思。
胡思乱想时,冷不防被冲上前来拉客的女子勾住了膀子,“这位小爷,您是头一回来吧?”眼波相勾,玉手留人,“叫个善解人意的姐儿教教您规矩啊?真俊呐!嫩得都快捏出水了!”垂涎三尺,活像闻见了人腥的妖精,似要把她吞进肚子里。
伽罗横臂挡开,拍了拍适才被对方攀附的衣袖,抬眼之间,几名随从早已将人搡到了几步之外。
“哎呦!你们这是干什么?对着女人你们就不能轻点么?”倡女风摆杨柳似的打了个踉跄,娇滴滴地抱怨。
隔壁的老妈子率众迎了上来,得了便宜似的挖苦道,“凭你这副模样,别把这斯文的小爷給吓坏了。”抽出罗帕掩口假笑,凑上前来试探道,“小爷是想叫人陪着喝酒啊,还是——”话未说完,便被干脆的打断。
“找人。”伽罗故意憋出瓮声瓮气的嗓音。
“小爷有相好的姑娘啊?”一脸谄媚的试探。
侍卫长上前一步,“走开走开!我家少主要去醉香楼,看不上你们这伙庸脂俗粉。”
“哦。”老妈子退了半步,上下打量,“恕我这老眼昏花的,居然没看出这位小爷还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哩!醉香楼好是好,可但凡叫得上的名儿的姑娘都有人占着,包银付个三年五载也是有的,剩下的那些个凤尾鸡毛也未见得比我这园子里的头牌叫好。”
“听闻那醉香楼里有位姓薛的姑娘。”伽罗站在侍卫长和奉保身后,与老妈子隔着一段距离打听道。
“那醉香楼里原有两位姓薛的姑娘,乃是一双姐妹花,此二人容貌姣好,举止风流,堪称色艺双绝。姐姐薛怜卿正是此次讨逆主帅高岳高帅爷的私宠,妹妹薛怜奴更傍着当今的国舅爷——执掌京畿的尚书令高家二郎。这两朵可都是有主的名花,小爷若去的凑巧,大可远远地一睹芳容,切莫招惹是非。”立在一侧,恭顺赔笑。
一听到“薛怜奴”和“国舅爷”几个字,伽罗的心里当即打翻了醋坛子,暗暗吞了口吐沫,咬牙嘀咕道,“什么了不得官儿,不就是个呆子么?”
柔然公主与高家二郎的不伦之事,谁人不知?只因当事者位高权重,人们只敢在茶余饭后私下议论,无人有胆当面提及。侍卫长自然也是清楚的,又因为在别院当差知道比别人更多的内情。恍然明白女主子铁了心要去醉香楼是因为那个女的!得知那薛氏与尚书令相好,八成是去找茬的!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妥。女主子医好了失心之症,不是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么?那薛姑娘跟高尚书相好该她什么事了?怎么还对那段旧情耿耿于怀呢?
不好,不好,不好!
人可万万不敢引去醉香楼,这要是大闹起来,难保不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们由着她偷跑出来的事儿还能包的住么?渤海王知道自己头上又钻出了绿草,那得什么样的脸色?他们怕是连个好死都求不得。对一众护卫一一使了眼色,齐同跪地奉劝到,“少主,那薛氏姐妹即是朝中重臣的私宠,还是不要去招惹才好。说来都是亲戚,万不可为此事伤了和气。”
伽罗并不明白侍卫长执意阻拦她的原因,放任性子,挑眉嗤笑道,“正因为是亲戚才好说话,我又没存歹心,不过是想见识一下那双姐妹花有多大的能耐,怎么就把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的?”
“这个嘛……你若真感兴趣,本官可以告诉你。”
伽罗猛一回头,正对上某“国舅”那张不甜不咸的脸,对方坐在镶金嵌玉的官车内,食指挑起珠帘露出大半张面孔。
“你怎么来了?”忽而想到醉香楼里的薛怜奴,立马改口道,“哦,只当我没问。”人家打扮得油头粉面衣着光鲜,自然是佳人有约啦。早知道他来,她就不来了。
高洋挑起一侧浓眉,望了她片刻,反问道,“我不该来么?此乃销金窟,又是绡魂所,本就是男人该来的地方。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怎么来了?”
“慕名而来。”料想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对方都听到了。
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命骑奴侍奉下车,正了正衣冠,对着一众随从吩咐道,“用我的车,送她回去。”抬眼望向面露难色的侍卫长,低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请你家主人上车?”脸色微微一沉,“今晚的事,就不与尔等计较了。本官会替你们保守秘密,尔等好自为之。”
“多谢大人体恤!”众人抱拳一拜,齐声叩谢。
“谁说我要回去了?”伽罗凤眼微眯,背过身去训斥道,“尔等是谁的奴才,竟听凭外人发号施令?”
“少主!”众护卫归心似箭,一肚子道不出的委屈。
伽罗强压怒火,转头打量着存心护短的“国舅爷”,“我要去哪里与你何干?管好你的京畿大政,管到小爷头上来了!”
“上车吧,来日方长。你偏要闹得满城皆知么?”白了她一眼,恨透了她这执拗的脾气。半条命都赔了进去,怎么还不思悔改呢?
牙根咬得咯咯作响,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强势争辩,“我要她死!”
“之后呢?”一脸茫然,看似问得傻气。
突然被他噎住了,怔怔地望着对方,竟无言以对。之后呢,她还能怎么样?她能取而代之么?可恨自己偏捻这不相干的醋吃,她又能许他什么呢?满心挫败地垂下长睫,直觉得胸口憋闷,一肚子委屈直冲鼻翼。惊觉温热在眼底打转,倔强地背过身去。
高洋下意识地凑前两步,想要贴上耳边哄劝几句,又恐众目睽睽之下生出祸端,只好作罢。仰望夜空长长出了口气,停下脚步劝说道,“早些回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顿了顿,隐晦地嘀咕道,“我不喝酒的时候从不去醉香楼。”他是为她而来呀,她到底能不能明白?
女人的背影短暂绷紧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上了官车,隔着珠帘的缝隙与他对视了许久,忽然轻喃一声,“走吧。”
车轮声碌碌,高洋站在原地目送官车和几名随从出了烟花巷口,释然叹了口气,转头朝醉香楼方向张望,不免为薛怜奴的安危担忧。然而,更叫他担心的却是郁久闾伽罗,他若真把那薛氏抬进府,两人怕是就此别过,再没有下文了。然而大哥把话已经说出来了,此时反悔似又说不过去……
“大人,马已经备好了。”兰改的嗓音打断了烦乱的思绪。
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走吧,去东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