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周末就蹬蹬蹬把周蒲齐给吵醒了。
“周末你干嘛呢?”周蒲齐盯着正使劲在地板上蹦跶的周末,轻声问。
周末不理,只将背扭了过去,继续蹦跶。
周蒲齐便只好支起身子,半躺在被窝里,懒懒地靠在绣花垫子上,就瞧着周末那柔顺的头发,伴随着她的动作胡乱飞舞。
约莫十分钟后,周末终于跳累了,干脆往地上一趴,喘着气大着舌头说:“跳……不动……了。”
周蒲齐眯起眼睛来,看周末自说自话地将床头的娃娃拿下来,将它垫到脑袋底下,似乎打算就这么睡过去。周蒲齐一惊,赶紧将她从地板上捞起来,周末还死死地闭着眼睛。周蒲齐将她裹进被子里,身体倒是滚热的,只脚掌微凉。周蒲齐将手探到她的脚底心,周末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咯咯咯地笑起来。
“周蒲齐,我们配合得很好。”周末掰着她的小粗手指说道。
周蒲齐皱眉:“又玩什么鬼花样?”
“刚刚……”周末说,“我扮演的是个芭蕾舞演员,因为要表演节目,所以练习比较多,很辛苦。”说到这里,周末还狠狠地咬了下牙齿,强烈地表示了辛苦程度,接着又继续道,“所以有一天就晕倒了,接着……王子就把我救起来了。”
“等下!”周蒲齐回味着整个故事,犹疑着问道,“所以,我扮演的是王子?”
“不是。”周末果断地摇头。
周蒲齐诧异。
周末只好皱着眉头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是周蒲齐的手臂扮演了王子。”
周蒲齐恍然大悟,之后又问:“所以芭蕾舞演员晕倒以后,一定要拿只娃娃做枕头?”
周末听出了周蒲齐的弦外之音,立即气鼓鼓地向周蒲齐投来恶狠狠的眼神,周蒲齐哈哈大笑,又立即补充道:“所以,你刚刚蹦蹦哒哒跳的是芭蕾舞?”
周末这回干脆将被子捂住了脑袋,隔着棉被发出几声呜噜声。周蒲齐凑近了听,也没能听清她究竟在说什么,只好委屈了自己也将头蒙到棉被当中,这才听清楚周末说的是:“周末要学芭蕾。”
周蒲齐手头的工作虽忙,但也抽了空带周末去报了双休的芭蕾舞蹈班。去的一路上她都在想,原来基因真的是会突变的,明明家中根本没有人擅长舞蹈。
事情总有颠三倒四的时候,就在秦薰正儿八经地收了心打算回家相夫教子之时,她男人突然将她甩了。于是,她只好借酒消愁,拖了周蒲齐一道去吃饭。周蒲齐其实是不愿意掺和这类事情的,怎奈平日里拖秦薰泡吧的次数也多,只好舍命陪君子,先打了电话托爸妈把周末从幼儿园接回来,然后便陪同秦薰一起去吃饭。
因为秦薰嚷着“失恋最大”,所以周蒲齐让了车子给她开,虽然此刻秦薰恨不得把车子开得像飞盘。正巧遇上下班高峰,大马路上横着竖着斜着全是车,恨得秦薰牙痒痒,一边拿脚狠命踩刹车,一边把马路上所有车主的祖宗都慰问了个遍。
倒是个平常的日子,各大饭馆都还没满,秦薰开着车子绕着商业区兜了足有十分钟,周蒲齐纵然脾气再好也免不了有些烦躁,禁不住开口问道:“你不过是找个吃饭的地方,怎么这样困难?”
秦薰顿时火了:“那你说去哪家?”
周蒲齐指了指不远处的“从繁”,说:“就那家吧,据说他们家鱼头不错。”
秦薰摇头:“不去。”
周蒲齐多少窥破了点她的心思,冷冷道:“不管这里究竟哪家饭店是你和他一起去过的,总之现在我要吃饭。何必因为一个男人把自己弄得人鬼不似,按照你的逻辑,他还同你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呢,那你是不是要绝氧?”
秦薰将车停在了路边,原先搁在方向盘上的手轻轻垂了下来,两手交叠,转而朝向周蒲齐道:“早前就想问你,究竟是哪个男人让你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周蒲齐没有看她,嘴唇倒是微微泛了白,秦薰笑了笑又说:“现在我懂了,这被伤透心的感觉真TM……”话只到一半便再也无法继续下去,眼看着眼泪就要掉下来,周蒲齐赶紧拉她一把,说:“你坐过来,我来把车开去停好。”
“不用。”秦薰抹了把脸,眼泪便消失不见了。
虽不是礼拜天,停车位倒也不算好找,秦薰瞄准了一个不甚宽裕的空车位,便堪堪将车停了进去。
进了餐厅,秦薰一坐下就捞起菜单点了六只冷盘,周蒲齐忙将手挡住,说:“我们俩吃不了这么些。”
秦薰笑:“花钱我乐意,别替我省钱。”
周蒲齐也笑了:“怪道他们都说,女人失恋赔了心还要倒贴上钱包和信用卡。”
秦薰白了她一眼,继续点菜。这边还没点完,对面就有人过来拍了秦薰的肩,周蒲齐盯着来人看,竟也觉得十分眼熟。秦薰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来人,表情倒也是愣了一下。
周蒲齐纳闷当中,只听秦薰淡淡问:“和你太太一块儿来吃饭?”
那人抿嘴一抹微笑,将两只手插入裤袋中,一副悠闲潇洒的模样,道:“我离婚了。”
秦薰也不起身,挑起语调一声“哦?”周蒲齐猜想她接下来的话应该是——“那关我什么事”,但偏偏静候许久未听见下文。
对方站在桌旁倒也并不尴尬,将名片递上:“我离婚了,这是我现在的联络方式,有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
周蒲齐瞥了眼名片上的名字——高相凭,又仔细地端详了这张略微熟悉的脸孔,才猛然想起秦薰电脑桌面的那张青涩照片,这不正是秦薰念念不忘的初恋么,大抵也是那种烂俗的家长反对无法成双的狗血剧情。秦薰提起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怨愤,只是更多的是缅怀,她曾说:“最美好的便是那一段,美好到我总是只敢回想前半段,自动忽略后半段。”
初恋递上了名片,秦薰也没有不接的道理,倒也合情合理地收了。
“我还要和朋友谈事情,先过去了。”他遥指了角落里的一桌。
周蒲齐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桌统共四个人,三男一女。周蒲齐莫名觉得背朝着她们的那抹身影有些眼熟,心里倒“扑扑”地猛跳了两下。
秦薰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嘴巴里只“嗯”了一声,来人仍旧定力颇好,悠闲自在地走回去了,那衣着和气派一瞧便知道家世不凡,举手投足间颇流露出一番贵气。
待他走后,秦薰继续憋着一口气点餐,周蒲齐赶忙喊停,立即抽走菜单,对服务员说:“去掉两个冷盘一个热菜,可以了。”
待与服务员确认好去掉的三盘菜,秦薰终于忍不住说了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周蒲齐笑了笑:“怎么这样说,刚刚他的意思很明显嘛。”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秦薰说,“你看得出来。”说完,深深地看了周蒲齐一眼。
周蒲齐心里颤了下,端起水杯缓缓地喝了一口。
“说说你的故事吧,蒲齐,就当给我解闷。”秦薰边等上菜边揉着手中的餐巾纸,漫不经心道。
周蒲齐愣了一下,倒也没拒绝,缓缓道:“你想听什么?”
秦薰皱了皱眉,知她万万不肯透露周末的爸爸是谁,便拣了最普通的来讲:“就说说你最刻骨铭心的恋爱吧。”
这时候菜已经慢慢上齐,周蒲齐尝了块口水鸡,然后才慢慢道:“我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恋爱,对于我来说,最刻骨铭心的不过那一年的诸多艰辛。”
秦薰问:“是指生周末的时候吗?”
周蒲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同你说说也无妨。”她抖开面前的餐巾布,擦了擦嘴角,将那一段从未与人细说过的往事娓娓道来,“自从我爸妈得知我怀孕的事情以后,就再也不让我进家门,起先我还睡在寝室,但是肚子只会越来越大,我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所以托了大学里关系比较好的一个朋友,把我弄到了他们那里的医院。我原本是想把孩子流掉的,毕竟那时候我的力量微薄,还没有能力承担自己的未来,更别说是一个孩子了。可是,就像天下所有做妈妈的一样,当我站在手术室门口时,突然就提不起勇气跨进去。朋友捏着我的手一直抖,我也不晓得是她在抖还是我在抖,我胆怯地问她我能不能不做手术,本来以为会被痛骂,谁晓得反倒是她突然抱住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后来手术没有做成,却不得不留在那里一整年。朋友的父母常年在外,家里倒是也能住,只是三天是客,三个月就成了累赘,更何况我还要待一年,而且我办理了休学,她却还要回学校上课。没办法,我只好去找房子租,所幸的是原先父母给生活费给得十分大方,余下了一些积蓄,好歹顶上了房租。”
“后来呢?”秦薰听着,也忘记了吃菜。
“后来我到处找临时工做,工作很难找,别人一问具体的底细,我就没办法答话了,所以大家都不敢用我。之后有一天我找工作回来,看到一家花店新开张,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女人,我过去问要不要招临时工,没想到对方只问了几句简单的就同意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家就住在我租的房子的楼下,说是每天都看到我早出晚归的,我却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周蒲齐又吞了一口茶水,苦笑了下又说,“老板对我很好,多少也看出点苗头,本来说好最后她陪我去医院的,可是……在来接我去医院的路上,突然出了车祸。”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秦薰似乎看见周蒲齐眼中闪烁出几许泪光。
她彻底地失了胃口。
周蒲齐继而微微笑了笑:“起先我也不知道她出了事,还是她儿子……”她好似想起了些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她儿子怎么了?”秦薰诧异地询问。
周蒲齐神色游离,沉默不语。
秦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到底怎么了?”
周蒲齐猛地回神,赶忙摇头道:“没什么。”
秦薰万万没料到叙述竟然会戛然而止,只好说:“快吃,菜凉了。”
她向服务员要了瓶红酒,对周蒲齐说:“我们小酌几杯。”
周蒲齐此刻脑中一团乱麻,原本是想说与秦薰听听,却没想到反倒使自己的思绪一片混乱。她便也接了秦薰递过来的酒杯,咕噜一下便下肚了。秦薰见她如此,也不甘示弱,整杯酒一口就下去了。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瓶红酒很快见了底,纵然酒量再好,二人都终究有了醉意。
正到酣处,突然一股力道扣住了周蒲齐正欲举杯的手腕,她缓缓地抬头,见到来人一个哆嗦,酒从杯子里晃出,瞬间染红了桌布,周蒲齐微微的醉意一下就被吓醒了。
另一边,高相凭揽了秦薰的腰,说:“我先送她回去。”秦薰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出来,只好任由他拖了出去。
周蒲齐刚想抬手搭救,便听见对方开口了。
“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我瞧错了。”对方扯起嘴角,眼睛里带着一点点戏谑。
周蒲齐用力挣开他的手,也扯起嘴角笑:“倒难为你,还能认出我来。”
“周蒲齐,你能耐啊,这么多年没见,竟然学会喝酒了。”又是一个鄙夷的口吻。
周蒲齐站起身来,只觉得头昏昏的,眼前的人也不甚清晰,脚底踩的也不够踏实,好像踏在棉花铺的梦里。她缓缓开口道:“沈临河,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了?”
沈临河原也是想平平上回婚礼上的怨气,说话多少含了点刺,可是听到对方更加变本加厉地回击,突然觉得争论发生了质变,周蒲齐的话语里总好像含了满满的怨愤,这似乎与他原本所想并不一致。
他敛了嘴角的嘲讽,说:“好了阿蒲,别闹了,我送你回去。”
周蒲齐微垂的脑袋猛地抬起,她睁大眼睛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回去。”
“开车?”沈临河嗤笑,“你喝了这么多酒,怎么开车?”
“那我可以自己打车走。”
沈临河有点生气:“你这是在闹的哪门子别扭?”
周蒲齐也愣了一愣,她这样似乎有些蛮不讲理了。
沈临河见她安静下来,捏紧了手中的钥匙,重复道:“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