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蒲齐时常想,其实人心与人心是相扣的。彼此感知,彼此回应。扣锁一断,彼此之间就再也感知不到。
周蒲齐觉得,她和秦尽在之间正是陷入了这样一种僵局。
她看着秦尽在琥珀般的双眸,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秦尽在转着手中的咖啡杯问道。
周蒲齐迅速拉回游离的思绪,方才走神的眼中,此刻又映出了对方淡淡的影子。
自她从日本回来之后,也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中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但是,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在此。虽然,秦尽在仍旧对她关怀备至,嘘寒问暖,从未有过差池。可是,她发现秦尽在面上的笑容似乎越来越淡了。
那一天,猪小黑打了电话给她,说是沈渡川与瞿深二人从国外旅游回来,正好抽空出来聚一聚。周蒲齐略略想了想,倒也应下了。
她想带秦尽在一起去。一方面,她和秦尽在交往的事情,还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而身为舅舅的猪小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也有做得很过分的地方,给出了承诺,却总是心不在焉,有愧疚之意,为了让二人心里都能够踏实一些,她决定带他去见见故人们。
“我想带你见见我从前的一些朋友。”周蒲齐如是说。
秦尽在不无讶异:“为什么会突然做这样的决定?”
周蒲齐笑着摇头:“一点也不突然,其实你也知道,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这群人,从前与我关系非常好,这次他们提出要聚会,我想也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了。”停顿了下,又道,“你舅舅也在其中,所以希望你能有心理准备。”
秦尽在傻傻地看了她半晌,随后扯起嘴角来:“这倒无所谓,我坚持的从来不会有所变化,而我舅舅也从来不管我的事情。”
周蒲齐也不免觉得好笑:“我从小的同伴却是你的舅舅,我们的辈分差了好些在里头。”
秦尽在随着这话,敛起神色来:“我不希望你继续谈论到年龄的问题。”
“我没有……”周蒲齐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秦尽在缓和神色道:“你每回说起年龄,我便觉得你将我当做小孩子,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成为这样的。”
周蒲齐郑重点头,说:“以后我不再提。”又问,“那么,你是答应去了吗?”
“嗯。”秦尽在说,“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啊。”
约好的地点依旧是清选阁。
但因为原先的店旁建了加工厂,因此清选阁搬去了另一处地方,倒叫周蒲齐好找。
在清选阁门口,她碰见了陈梁。陈梁是独自驱车到的,看见周蒲齐手挽秦尽在的时候,眼中流露出惊惧的表情。周蒲齐略过那个表情,直至他恢复正常的神色,才走过去同他打招呼。
陈梁说:“原以为你会是一个人来。”
周蒲齐轻笑:“我倒以为你会与人结伴而来。”她不由得想起景妍说与她的那些话,悄悄地做了个试探。
陈梁眉间掠过一抹诧异的神色,继而又苦涩地笑了笑,看了眼周蒲齐身边的秦尽在,没有再说话,径直向清选阁内走去。
推门而入,到的人已是不少。好像时光流转,周蒲齐心中还留有第一次重新见到这群人时的景象,那时候心中的苦涩与惶惶,此刻都换做了平静。中途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只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们又绕回到这圆桌的周围,互聊生活近况。
桌边已入座的依次是赵奇奇、贫大葛、孙小泉、猪小黑、沈渡川,以及瞿深。猪小黑看见周蒲齐同秦尽在一起推门而入的时候,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合上。到底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随即便换了一副漂亮的笑脸,迅速地迎了上来,先是拍了拍秦尽在的肩膀,继而又向周蒲齐抛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周蒲齐只做没看见,拉了秦尽在,在瞿深身边坐下。
桌边的人纷纷打趣:“蒲小子,不给介绍介绍?”
周蒲齐看了眼秦尽在,落落大方地答:“秦尽在,我现在的男朋友。”
正说着这话,门应声被推开。周蒲齐斜向着门,一转头便看见沈临河手撑着门,神色郁郁地望着她。
周蒲齐觉得自己原先暖暖的心,扑通一声就落入了冰河。
她迅速将视线转移向其他人,尽量忽略从走进来开始就一直紧盯着她的那道目光。
众人就座,孙小泉询问:“可以开席了吗?”
沈渡川开口:“还有一个人,再等一下。”
于是,开席的酒杯便晾在了那里,众人将之前说得热闹的话题重新捡起来加温。
“蒲疯子,你这男朋友很嫩嘛,肯定比你小不少吧?”孙小泉首先逼问。
周蒲齐早早做好心理准备,淡淡说:“是小不少,不过比起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要成熟很多。”
陈梁幽幽地问了句:“打算结婚了?”
众人均知道他意属周蒲齐许多年,都暗暗为他叹惋。陈梁固然有副花花公子般的相貌,为人也略显轻浮,但是大家都深知他本性不坏,因此即便他是最后来到画室的,相处时间并不长,大家也都与他相处得很不错。
周蒲齐笑了笑,说:“暂时还没想过,但是……不代表没有这个可能性。”
在场众人一律噤声。
秦尽在也惊讶地转头看她。
这时候,门再一次被推开,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前阵子周蒲齐在医院碰见的瞿浅。那天失血过多苍白的样子,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虽然气色仍旧不算好,但是比之那时候脸颊要丰腴了些。
周蒲齐看着陈梁,对方却没有挪动身子,反倒是沈临河让开座位,又搬了一把凳子过来,添置在了瞿浅的旁边坐下。于是,瞿浅便被夹在陈梁与沈临河的中间。这局面,真有些好笑。周蒲齐不无刻薄地想。
瞿浅坐下后,没有多说话,只朝周蒲齐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周蒲齐觉得这目光当中含了些许同情、理解以及懊悔。她低了头独自笑了笑,见秦尽在为自己夹了一块鸭舌,露出感激的表情。秦尽在则嘴角抿着笑,看着她的眼中竟然含了宠溺之意。她知道,一定是自己方才那关于结婚的言论安抚了他,因为几个月以来,他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美好的笑容。
而这样一幅画面,落入沈临河的眼中,便成了实打实的亲昵恩爱图。
自从东京那一别,他和周蒲齐便再没见过面。他也想过要来纠缠,可是一旦想起自己对于她的愧疚,便觉得浑身无力起来,什么计谋什么对策,根本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要装作智囊团,看来他的功力还是浅了些。
另一方面,周蒲齐似乎很放任周末亲近自己,周末愿意到他家来玩,甚至常常夜宿不归。只不过,周蒲齐自己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周末是这样独立惯了的孩子,只需要由外婆送到他家来,她便能放心地玩自己的,向他的父母撒娇,向他撒娇。而他也清楚的知道,周末回去对这边的事情也必定是三缄其口的,从来不会提及。他无力地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从周蒲齐的生命中淡出。
他常常加班,有时候就干脆睡在工作室。沈老太太便常打电话过来催促,抱怨他为什么经常不回家。某个深夜,他加完班回到家,原本黑暗的客厅啪地一声便被打亮了。在这亮堂中,他看见母亲严厉的神色。
“我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沈老太十分透彻地说,她穿着棉布睡衣站在地上,身子非常地瘦,身上揉和了身为人母的严厉与慈爱的复杂气息。
沈临河加完班之后,眼睛下一圈淡淡的青,他疲惫地打了个呵欠,有点不耐烦地说:“妈,你能改个时间聊天吗?我现在想去睡觉。”
沈老太不说话,只十分严厉地看着他。
沈临河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初高中时期,经常被训导被教育的日子。他立即坐下,认真道:“好,你说。”
沈老太咳嗽一声,并没有随之坐下,而是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对小蒲有想法,那天她在我们家,你那么紧张她,我一眼就瞧出来了。自从你从日本回来就浑身不对劲,昨儿个我才知道,原来小蒲也去了日本。不用猜,我也知道你们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沈临河意欲打断,却被老太太用手阻了。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老太太继续道,“我知道现在流行自由恋爱,我和你爸年轻那会儿也迷信这个,我和你爸都各自有喜欢的人,可是后来却是我们两个走到了一起。你看,我们这几十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小吵小闹也有,但是生活还算幸福,踏实。这不是说自由恋爱就一定是错,相亲结婚就一定是好。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小蒲这孩子,我们是看着长大的,人品相貌都是没得挑的,而你们青梅竹马,感情固然没话说。可是,我那天也看到了她的反应。她心里没你。纵然她从前心里有你,现在也容不下你。所以说啊,世人都信缘分,这两个字虽然玄乎,可是也实在。你不用拿那样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我在这里说的话绝没有一个字是白说的。你啊,把妈今天这番话听进去,别的不用多想,该顺其自然的还是要顺其自然。有时候,做事太冲动,不但糟蹋了事情,也容易误了自己。”说完这番话,沈老太也未等沈临河回味过来,便趿了拖鞋,回了房间。
沈临河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的一句话就是:强扭的瓜不甜。他并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不过当明明白白听到的时候,不异于是对自己执著念头的一个冲击。
他舍不得,却又不得不舍。于是,他徘徊在了这个关口,进也进不得,退又不甘心。
这时,他见秦尽在与周蒲齐的恩爱模样,心里的醋早已翻了半坛子,然而更多的是惶惑与苦涩。
看来,老太太的话还是对的,强扭的瓜不甜。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爱她就要成全她。他们方才已经议论了结婚。呵——那么,就成全她吧。
就这么成全他们吗?
沈临河心里比吞了黄连更苦。决心比那不倒翁更容易摇摆。
瞿浅低头问他:“你为什么要放弃?”
“什么?”沈临河惊讶。
瞿浅嘴巴有一抹浅浅的笑,她说:“我听说了,你爱周蒲齐。”
当听见爱字被别人从口中轻松吐露出来的时候,沈临河这才意识到这份爱是多么地轻贱。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胜的把握。”
“你有。”瞿浅笃定。
沈临河苦笑:“我没有。”
瞿浅刚要开口说点什么,便被陈梁拉了过去。陈梁问:“你前段时间怎么失踪了?”
瞿浅说:“没什么大事。”
“嗯,那就好,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要开口。”
“不会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你帮忙了。”瞿浅淡淡地说。
这番话一字不落地落入沈临河的耳中,沈临河一面好奇他们之间何时有了这样亲密的联系,一面自动联想到瞿浅那不小心失去的孩子。
但他没有多问什么。
餐席上,大家纷纷聊着往事,有一些之前已经翻拣出来聊过,这一回还是有人继续翻出来说,大家还是笑得前仰后合。
对于沈临河频频投来的视线,周蒲齐只作不见,秦尽在为她夹着菜,对她微笑,听她说话,而她也一一给予回应。
中途,她去了洗手间,深深地呼吸。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像是从一个表演的大舞台上撤下,浑身的乏意与无力。她为自己有这样的反应大吃了一惊。
出了洗手间,她才瞧见站在走廊上,正在生涩地拿着打火机点烟的瞿浅。
这一回,周蒲齐终于主动向她搭了话。
“为什么要学着抽烟?”周蒲齐问。
瞿浅向她笑了一下:“你终于愿意同我说话了。”
周蒲齐叹了口气:“我决定放下了。是真的放下了。”她强调道。
“那很好啊……”瞿浅从嘴里吐出一口烟,她学抽烟已经学了好几个月。
“听说那一回,是你主动来找我。”
瞿浅细细回忆了一下,轻声细语道:“是呢,好后悔没有早一些去找你。不过,即便找你,你也一定不会愿意见我吧。”
“因为那时候已经有了孩子吗?”周蒲齐问。
瞿浅笑了:“周蒲齐,你怎么总这样聪明。是啊,是因为孩子,怎么办呢?孩子没了,而我……被告知再也无法生育了。”她就这样淡淡地笑着,轻轻浅浅的,与世无争的模样。经由这样的人的唇,说出此般残酷的现实,周蒲齐感到微微的晕眩感。
“那一刻,我完全理解了你对我的恨,对他的恨。所以,你不见我,我完全能够接受。而我没了孩子,是我罪有应得。”
周蒲齐摇着头,继而上前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臂问:“孩子是谁的?”
瞿浅眼中闪过犹疑的光,然后她又笑了,笑得纯粹而善良:“这个,不能告诉你呢。”
“是……陈梁的吗?”周蒲齐试探着问。
瞿浅皱起眉头,突然似是觉得好笑般捂起了嘴角:“周蒲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想法?”
“不,这一点也不怪,我们去找他对峙!”周蒲齐说。
瞿浅见她当真,于是正色道:“这件事与你无关啊,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生活吧。”
说着,她轻轻地掐灭了烟头,拖着飘逸的裙角回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