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蒲齐原以为曹西西只是口上说说,等气过了便自然好了,谁晓得她竟真的说到做到,当天就收拾整理了自己的东西,第二天便没再来上班。她十分郁闷地敲敲秦薰的办公桌,秦薰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一双大眼无神得很。
“什么事?……”秦薰木着脸问眼前一副苦瓜相的周蒲齐。
周蒲齐问:“西西不来了?”
“啊?不来了?”秦薰嚯地站起身来,往对面办公桌一看,这可不,桌面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一棵小盆栽,依在整洁桌面的右上角,孤零零的。
得到这么个反应,周蒲齐也无语得很,她将秦薰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原先的长卷发被剪得只齐肩,还染黑拉了直,从前穿着虽也不素,但是现在明显更透风韵更有女人味了。周蒲齐啧啧叹了两声:“看来最近发展不错嘛……”
秦薰装傻:“你说什么,我不懂……”
周蒲齐冷笑一声:“你最近在忙什么?年底本该放你手头的工作,都交给了西西,这下西西走了,我倒要瞧瞧你能怎么办。”
那边瞬时收了声。
周蒲齐仍盯着她,脑子里不停地转着正事。
“你来那个了啊?”秦薰试探道。
秦薰笑了:“工作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过两天就要放假,手上也没什么活儿了,该交接的活儿西西都已经交接给我。”说着,用眼神示意去茶水间。
茶水间里,落地窗视野佳,两个女人各捧一杯上班必备的“鸦片”。
“西西走之前就有苗头了。”秦薰先开口。
“什么苗头?”
“她问我们认识多久了。”秦薰咽下一口“鸦片”,慢悠悠地说。
“那你怎么说?”
“我说不多,也就三年多一点。”
周蒲齐不解:“她问这个做什么?”
“我刚开始不明白,只当她闲聊,可后来她又问,为什么我能这么死心塌地为你干。你也知道,我们公司工资待遇在行业内不算好的,能够学习到新东西的机会也少,在你手下走的人,你掰掰手指说不定都数不过来。”
周蒲齐笑了一笑。
“你别笑,我这是实话,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待在这个地方三年多。”秦薰感慨了句,“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会儿正好刚遭遇失恋,之前实习了半年的单位也不打算和我签合同,当时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我抱了一沓简历跑去人才市场,可是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合适的,竟然一张都没能投得出去。后来走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对着我笑了一下。那个笑,我至今都还记得,状似漫不经心的,可是眼神却是炯炯,仿佛面对着你的人,他的任何一个表情,都不能够逃过你的眼睛。当时我就在想,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就将简历放在了你面前的桌上。我坐下来做自我介绍,介绍完之后,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周蒲齐茫然地摇了摇头。
秦薰笑了:“你说,有一句忠言希望你能听进,即便生活再苦,也千万别把情绪放在脸上。既然过来应聘,就要认真去做,而不是敷衍了事。当时,我的鼻子就酸了,心想竟然有人会这么关心我。”
周蒲齐略微调皮地眨眼:“那时候,你一定以为我是经理之类的吧?”
“对啊……谁知道跑到公司一看,居然还是个小打杂的,那天只是临时顶替生病的领导过去坐着。”秦薰后悔不迭,脸上当真有懊丧的表情。
周蒲齐也微微笑了起来。
继而秦薰又说:“不过,那句话倒是一直记到今天。”
“可是好像不是很奏效。”周蒲齐淡淡道,意指最近秦薰遭遇失恋的表现,以及与初恋重逢后的状态。
秦薰有些羞愧地扭开了头。
“那西西听完这些以后说了什么?”周蒲齐又问。
“她说了一句很莫名的话。她说,既然周姐是这样细致体贴的一个人,那为何又能不顾虑他人的感受,做出令他人伤心的事情。那之后,她便没再同我说过什么。”秦薰笑了笑,“莫不是你抢了人家的心上人,人家恼羞成怒了吧?”
周蒲齐皱了眉头,没有说话。如果真是那样简单,倒也罢了。现在,人家是牺牲了自己的事业,为了挽救爱人的爱情,弄得她压力好大。
想到这里,手机响了,又是秦尽在的问候短信。
“气温骤降,注意保暖。”
礼貌、克制,丝毫没有办法予以责怪。
论往常她便不再回复,手机往兜里一揣便了事了。可是今天,她有些犹豫了,想到曹西西说他生病了,不由自主给他回复了一条。
“听说你生病了,注意身体。”
周蒲齐自觉客套委婉,甚是得体,却不料叫对方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
对方又回:“如果可以的话,过来看看我吧,我在医院。”
周蒲齐嗤笑了一声,这人真爱得寸进尺,他当真以为她会心软到提了水果捧了鲜花去探病么,更何况照回复的速度看来,多半是感冒发烧,最严重不过阑尾炎开刀。于是,她照例将手机往兜里一揣,做无事人状。
秦薰见此,也未多说什么,继续神游回了办公室。
虽是觉得厌烦,但秦尽在的嘱咐倒是有效的,天气温度哗哗地降下来。江南气温虽不至于很低,但空气潮湿,叫人觉得老寒腿都要给冻出来。眼看着就要过年,周蒲齐抽了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给周末买了过年的新衣裳,周末嚷着要白色的,周蒲齐偏生不让她如愿,给她买了一堆粉红。一路回家,周末都撅了个嘴吧,满脸的不乐意。最后看周蒲齐根本无动于衷,干脆还即兴改编了一首《数鸭子》。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周蒲齐,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到底多少周蒲齐,数不清到底多少周蒲齐……”
周蒲齐啼笑皆非,问道:“你要那么多周蒲齐做什么?”
周末斜眼瞪她:“给我买白颜色的新衣服啊!”
周蒲齐笑得愈发厉害,周末便愈发不满地瞪着她。
车子拐入小区,突然照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立在车灯里,颇为吓人。人影就挡在车子正前方,周蒲齐赶忙脚踩刹车,等车停稳,方才看清眼前的人,不正是应当躺在医院休养生息的秦尽在么?
周蒲齐嘱咐周末在车上不要乱动,便赶忙下了车。
走近了,才发现秦尽在脸色苍白,跟个孤魂野鬼似的,一副无所依傍的孤单模样。平日里的温和气息,现在尽数化成了虚弱与无力。
他半晌没说话,只呆愣愣地看着周蒲齐。周蒲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莫非这张饱受岁月摧残的老脸,一夜之间变得美若天仙叫人看不够?
突然,秦尽在抬起了手,拉下了周蒲齐正在胡索的手,紧握到自己的掌心之中。周蒲齐想挣脱,却被他紧紧拽住,这会儿周蒲齐才发现他的掌心滚烫,再一看秦尽在的面色,苍白间有不正常的,呼吸也十分虚弱的样子,不禁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隔着他的额发试他的温度,竟是烫得惊人。
周蒲齐说:“你不要命了吗?好好的医院不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秦尽在却云淡风轻地笑了,这个笑竟让周蒲齐恍惚了。他说:“你不来看我,便只好由我来找你了。”
“来找我做什么?”周蒲齐眼神闪躲。
秦尽在的笑中含了酸楚:“不做什么,就来瞧瞧,你的心究竟是石砌的,还是钢铸的。”
周蒲齐不搭话,顿了一下,便说:“现在给我回医院去,立刻!马上!”
秦尽在不动。
周蒲齐也火了,她拖着秦尽在的手,便要往自己的车上拉。怎料秦尽在虽病着,但力气却不减,轻轻一拉便将正在施力的人拉向了自己的怀抱。怀抱是热的,甚或,是烫的,鼻间氤氲着淡淡的药味。周蒲齐觉得无力起来,她整个人被箍紧在怀抱当中,一动弹也动弹不得。末了,她只得无奈地问道:“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秦尽在温温的声音在说:“我也不知道。”
如哄小孩子般,周蒲齐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背,问:“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你陪我吗?”秦尽在又问。
半晌,周蒲齐才吐字:“陪。”
去医院的一路,周蒲齐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周末边把几个购物袋子抖开来,边向秦尽在控诉周蒲齐今天犯下的“罪行”,末了还要添一句:“粉红色最俗气了,只有周蒲齐这种俗气的老女生才会喜欢。”
秦尽在浑身乏力地靠在车后座上,嘴角挂着一抹知足的笑。
待开到医院的时候,秦尽在几乎昏睡过去了,周蒲齐只好下车将他摇醒。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外头,不无遗憾地说:“这么快就到了。”然后,吃力地撑起身子。
周蒲齐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过去搀扶,说:“刚刚力气还挺大,这会儿怎么虚弱得跟个将死之人似的,少跟我玩苦肉计!”
秦尽在笑了笑,跨出车门,紧拉住周蒲齐的手不放松,说:“既然你认定我是这样的死皮赖脸,倒不如把里子衬子都给补齐了。”
周蒲齐无奈地由着秦尽在抓牢自己的手,尽量忽略他手掌的炙热。
周末紧抓了周蒲齐的另一只手,四处张望着。
到了医院服务台,一个长得十分俏丽的小护士瞧了秦尽在一眼,颇为纳闷地望着他,继而再看看周蒲齐,语气十分不好地说:“连着烧了好几天,终于决定来挂水了?”
周蒲齐瞪住秦尽在,他却转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这是住在我隔壁的女孩子。”
周蒲齐向小护士点了头,也没笑,继续瞪秦尽在:“你不是说自己住院了?”
秦尽在无辜地笑:“是你自己误解了。”
小护士插嘴:“怪不得那天在大厅坐了一下午,也不挂水人也不走,就任由那么多病人给你病菌感染,要不然病也不会这么重。苦-肉-计!切!”说完,踏开利落的步子,带他们去急诊室。
这时,外头突然响起120急救车的声音,他们便不由地停下步子来。值班医生从办公室里脚步匆忙地跑出,小护士也丢下周蒲齐和秦尽在跑了出去。一时之间,医院里头充斥着呼唤声、车声、哭声、尖叫声……这些声音,像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高浪,狠狠地拍入周蒲齐的耳朵。人在生死面前,是多么地渺小,有多少恩怨纠葛,都可以随着沉重的棺木压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无数匆忙的人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周蒲齐觉得这不真实,因为她好似看见了谁。她不确定,她不确定是不是他,也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直到,听见一个熟悉而响亮的声音,喊着:“瞿浅——”
在周蒲齐的生命里,有许多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沈临河、沈渡川、瞿深,包括猪小黑、孙小泉、贫大葛等人,他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与他们有过真挚的友谊,有过共同欢笑的岁月。然而,只有瞿浅不是。她没有过与周蒲齐交好的岁月,也未能给周蒲齐带来过欢笑,可是她依旧重要如斯。“瞿浅”,周蒲齐低低地念这个名字,它就好像一个简单的咒语。简单,却杀伤力极强,足以毁灭一切。
这时刚刚跑出去的小护士,帮完忙又跑了回来,说:“是个流产的孕妇,据说孩子才两个月多一点,真可怜……”
秦尽在转头看向周蒲齐,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周蒲齐眼中装满了惊讶与恐惧,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