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未晞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让人万分难受。但事已至此，她唯有强迫自己接受，寻求解决之道，如果实在不能解决，就寻求生存之法。刚刚萌发的爱情的嫩芽，在命运的重压下，在民族的存亡中，被碾压成尘，不再有生存的土壤。可是，她愿意为此抗争，她会弄清楚一切，放弃该放弃的，争取该争取的，不可软弱。
她镇静下来，不再说话。过了许久，程夫人忽然说：“虽然你离开了乌塔族，失去掌管一族的大权，但毕竟继承了苏虞血脉，且族中再无人能担当此任，他仍会芒刺在身。未晞，你确定自己真的不能生育了吗？”
其实，程未晞从未离开乌塔族，也一直大权在握，这一点，程夫人并不知道。虽然程未晞无法再传承苏虞血脉，但她一直是乌塔一族生存的中心力量，虽然族人已濒危亡，但现在的局势，主持大局的重任，非她不可了。
听了程夫人的问话，她想到自己自从来到这里，就从来没有来过月事。她自己检查过，虽然不能用先进仪器做检查，但也能确认，她的子宫功能基本为零了。是的，她确信自己一生再也不可能怀孕。
“是，我不可能怀孕了。”直到今天，她才记起这意味着什么。
程夫人垂下双眸，眼神暗淡，沉思许久方说道：“我自愿放弃大权，隐姓埋名跟随你父亲，却一生只能活在黑暗中。现在说起来，你父亲也很无辜，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希望到最后，他不会受到牵连。”
程未晞心中苦笑，她的父亲，程将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未必如此。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未来如何，真的很难把握。
新月初上，程未晞和宋云昭离开了将军府。程未晞自从记起一切，就无法正视宋云昭的眼睛。宋云昭感觉到了她的异常，暗自思忖，猜她心中所想。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异常憋闷。
宋云昭叫停马车，对程未晞说：“我们去河边走走。”程未晞跟他下了车。随从们都领命回府了，只有几个暗卫在黑夜中跟随着他们。
月光皎洁明亮，在河面上洒下细碎的光辉。程未晞沿河走着，一句话都没有。宋云昭自己推着轮椅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程未晞脱掉鞋袜，坐在河岸上，把脚伸进了清澈的河水里，一瞬间，她的头脑清晰起来，好受许多。春日寒气未褪，晚间的河水实在冰凉刺骨，宋云昭见她如此，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什么。
程未晞闭上眼睛，整理头脑中纷乱的思绪。
她是乌塔一族的掌权人——苏虞程未晞。乌塔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与西元王朝的主体民族——元族，从数千年以前就在竞争中共生。乌塔族的历代苏虞都是女人，有着强大的神秘力量，使族人能够在战争时占据优势，所以，在民智未开化的上古时代，乌塔族拥有更多的土地、水、牲畜等资源。但乌塔族有一个致命的弱势，就是拥有成为苏虞资格的人少之又少，传说，只有肩上有乌塔图腾的人，才拥有苏虞的力量，才能担当此重任。
苏虞拥有的力量是全族赖以生存的源泉。乌塔族的人都非常短寿，苏虞的一项职责是，在20年一次的全族授命仪式中，赋予族人更长的寿命，否则，一旦苏虞死去，乌塔一族就很快在历史中消亡了。很久很久以前，各民族间有过一个必须遵守的约定，就是即使发生战争，也不能杀死乌塔族的苏虞，而苏虞通过自己的力量为各族提供一些帮助。在那个连生存都艰难的时代，这个约定是公平而明智的，然而到了现在，西元王朝有了足够的力量生存壮大，而乌塔族早已成为一根毒刺，扎在西元君主的心上，不可不拔。这是历史巨轮转动的必然，而程未晞的使命，就是保护全族人的性命。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苏虞没有生育能力，就不能再掌握大权。程未晞在幼时便受到西元王室迫害，失去了掌权的地位，本应离开乌塔的。但可悲的是，到了这一代，乌塔族只剩下程未晞一个拥有苏虞血脉的人，族人还需要她的力量，所以她不能离开。而副主百慧，虽然也有苏虞血脉，但她肩膀上的蝙蝠图腾很淡，也没有很强的力量，所以她空有野心，不能成事。
程未晞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本有机会成为苏虞，但她的身份实在太过复杂，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信仰在哪里。那时北川国战败，她作为北川公主，因西元大军的入侵而家破人亡，在逃命途中遇到程将军，她自愿放弃乌塔族的一切，嫁给敌国将军，多年以后的今天，不知是否仍为北川复国而奔命。想来也是极为困扰的事情。
冰冷的河水寒意穿透肌骨，程未晞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原来，没有腿的感觉是这样的……她想。
想到宋云昭，她的心又绞痛起来。“她”——程未晞，是爱他的啊！爱得无比深切，爱得无能为力，爱到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沦陷了，那种感觉，叫一见钟情。然而他欺骗了“她”，背叛了“她”，让乌塔族面临灭顶之灾。可是，经历了那样的苦痛，“她”还是爱他，爱得悄无声息，肝肠寸断。
西元皇帝走了一步好棋，既然不能杀“她”，就毁了“她”，又怕毁得不彻底，就干脆绑在身边，以“她”母亲为要挟逼“她”就范。一方面可以伺机打探消息，另一方面，一旦发生异动，也能趁机了断。退一万步，就算不能奈“她”几何，就算“她”还能生育，也只能生育西元皇室的子孙，一旦有新一代苏虞，也必会强制与“她”分离，为西元所用，再不会有异心。
冰雪聪明的“她”领会到了西元皇帝的用意，表面伪装的强悍再也不能掩盖住软弱。“她”无法忍受自己与心爱的人正面为敌，有朝一日，如果真的刀剑相对，“她”会因为心软而成为乌塔族的千古罪人。再者，“她”也因为数年来承受了太多压力而再也无法承受更多，所以“她”不顾一切地选择了死亡。
这就是程未晞自杀的原因。悲凉，无奈，却一点也不凄美。那个本应大放光彩的灵魂，因为爱情、因为软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程未晞。命运啊，或许本该如此。
程未晞转头回望着宋云昭，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也是爱着她的。作为一个女人，她能够分辨出爱与恨，做戏是不能做到如此完美的。是的，她确信宋云昭也爱着她，有些事，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要找一个机会，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以及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不是现在，现在的她，有点无法面对他。虽然她此刻头脑清楚，但感情上很别扭。这可能是以前的程未晞留下的一缕怨念和深切依恋在作祟。如果要爱就勇敢一点吧，在维护信仰的基础上也尽力保护对方，如果一定要在爱情和大义上抉择……她回过头面向河水，慢慢将思绪放空。
宋云昭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她白皙纤细的双足浸在河水里，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月光圣洁的光辉。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思考着什么，是关于自己的吗？她应该想和自己谈谈，她会说什么？后来，宋云昭看到她神思安定了，没有了刚才的肃杀之意，知道她应该是想通了。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此时此刻，她坐在那里，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一族之长，如果卸下一切包袱，她只不过是一个少女，一个本应简单生活、需要关心爱护的少女罢了。
宋云昭忽然有了一种感觉，就是程未晞必然会与她坦诚相对，不管是爱还是恨，眷恋或决裂，他们会坦诚面对的。他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如此庆幸自己爱上了程未晞。无论未来如何，她，程未晞，会与他共同承担。他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