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以后直到明代，残留至今的文章和典籍数量庞大，成为今天中国最大的一个宝藏。其中不仅有各种学派和各种思想的讨论，也有纯文学的著作以及生活之中供娱乐和消遣的作品。因为阅读的需求，宋人在雕版印刷的基础上，发明了活字印刷，制作纸张的技术也有很大的突破。假如没有印刷术，没有大量的纸张供应，这些典籍恐怕就无法通过印刷传播，也无法以低廉的价格，满足读者的购买需求。当然，话也可以倒过来说，假如没有这么大的需求，也可能不会有印刷术的发明和生产纸张技术的改进。
在今天，我们一般人心目中的中国文化，实际上是从宋代开始，由许多小说、戏曲和文学集合而成的。老百姓心目中的历代帝王将相的形象，不少是在这些小说和文学之中形塑而威的。这些著作数量巨大，无法一一列举，其中有许多故事在唐宋就出现雏形，到了明代才推演为巨著。
为了满足一般初级教育的需求，通俗的教材也在这个时期纷纷出现，比如《三字经》《千字文》等。从此以后，这些教材都成了中国文化的主要载体，塑造了近代以来中国人的思想。为了方便计算，本来就已经相当发达的数学浓缩为乘法的九九表和珠算口诀。方便的计算，乃是中国大小商人在市场上日常来往必须用到的工具。同样，为了满足日常需求，中国医药吸收了自古以来的《黄帝内经》传统，加上本草学的药物知识，同时也吸收了印度和西方的成分，在城市文化的需求之下，浓缩成“方剂歌诀”①。从宋代到明代，民间出现了许多类似的百科全书，或是有助于家庭日常生活方便的万宝全书，备行备业也出现了一些基础教科书。
① 方剂歌诀 中医的一个方剂往往由多味中药组成，不易记诵和活用，因此有一些医家或学者就编纂了一些歌诀，以帮助初学者入门。
这些文化资产，在农业生产基础上不会有庞大的市场。商业城市兴起后，庶民文化才有资源发展出内容丰富的文化资产。笼统地说，在唐朝以前，中国的精神文化和思想是由社会上层提供的；唐宋以后，社会的基层人口也都拥有这些可以提供文化信息的资源。据粗略统计，明代以后，中国识字的人群占总人口数量的四分之一，相对于近代以前的西方，这么庞大的识字率，算是相当惊人了。
唐宋的对外贸易，有很大一部分要经过海道。如上文所说，从南海经过印度洋到欧洲这条道路畅通，商机和利润也使许多东南亚小国出现了商业城市。因为有了东南亚的这些国家和航线的口岸，中国人口外流成为常见的现象。我们无法精确统计当时有多少中国人移向了东南亚，不过从东南亚地区的许多考古和文化遗存来看，中国人南下向海外移民是相当普遍的。
唐宋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复兴的时期。韩愈及其以后的一代又一代儒家学者提倡回归经典。不仅是儒家，道家和佛家在唐宋也都取得了进展。
中国的文化复兴和欧洲文艺复兴相当不同。中国的古典并没有丧失，只是经过韩愈以后重新检讨，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从丝绸之路传入的西方影响，包括基督教、佛教、摩尼教，分别在中国扎根。明朝中叶以后，基督教重新发展。佛教、摩尼教都是中亚的启示性信仰，在进入中华以后，都融入了中国的民间信仰。今天潜伏在民间的宗教，追溯起来都与启示性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
唐宋时代，外来的文化力量非常强大，契丹、女真、蒙古以及中亚等外族进入中国，使中国不再是单纯的华夏民族。中原已经拓展到中国的周边，中国的中心也不断移动。中国文化接受了外来的刺激，也吸收了许多外来的文化。
欧洲复杂的领土纠纷促成民族国家成形
欧洲部分的变化，是欧洲中古晚期发生的宗教改革①和民族国家的兴起。这两大事件其实互相关联，而且影响到后来的启蒙运动和资本主义的兴起，是欧洲历史上现代文明形成的背景。
在欧洲中古时代晚期，查理曼帝国已经分裂，天主教教宗的权威维持了所谓的神圣罗马帝国，宗教力量俨然凌驾于政治力量之上。在名义上，如第五章所说，神圣罗马帝国是由选帝侯们推选“共主”，实际上，这个共主的权威，还不如一方霸权。
① 宗教改革 16世纪欧洲以宗教改革为旗号发动的一次大规模反封建的社会政治运动，主要反对教皇通过教会对各国进行控制以及天主教会内的骄奢腐化。
在所谓神圣罗马帝国的时代，为了争夺皇帝的名号，不同家系的王公彼此斗争，欧洲没有安定的时候。例如，百年战争就是英、法两国为争夺在西欧的领导地位而发起的，从14世纪延续到15世纪，整整百年之久，毫无宁日。
这些问题的原因在于欧洲的封建制度。王公侯伯复杂的婚姻和继承关系，导致领土纠纷经常发生。领主和属下的关系也非常复杂，一个国家的君主，往往领有不同的封地，经过复杂的婚姻和继承关系，这些封地可能就会转换。两个国家之间，甲国可能因为某一片封地的主权而成为乙国的附属，而乙国又可能因为另外一片封地，成为甲国君主的附属。在民族国家还没有成形时，贵族阶层家族之间的产业转移，使各地的居民经常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国家之下。
在不断争夺的过程中，民族国家逐渐成形，最后终于脱颖而出，取代了封建制度，形成了今天的列国主权国家。在这一过程中，基督教会君临世俗君主的权威不断受到挑战，因此，教权与领主之间的冲突也是导致宗教改革发生的重要因素。
教会腐败导致基督教分裂出新教①系统
① 新教 基督教的一派，与天主教、正教并称为基督教三大教派，是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脱离天主教而产生的路德宗、加尔文宗、安立甘宗等新宗派以及由这些宗派中不断分化出来的更多宗派的统称。
第五章已经说过，由于掌握的权威凌驾于世俗，中古教会本身权力腐败，失去了宗教存在的单纯意义。教宗和主教生活豪奢，也未必遵守清规，伤风败俗之事处处可见。从上到下，这个号称神圣的权力集团，实际上已经不能满足教众的精神需求。群众对教会的不满，长期累积，逐渐形成一股反抗心态。教会之中的有识之士，更酝酿着“彻底解决”的情绪。
大家对教廷不满的最后一个原因，是教会出售“赎罪券”。教宗号称持有赦免教徒罪孽的权力，如果向教会交纳奉献，就可以让教皇赦免其罪行，从而在死后不致沦入炼狱，而能进入天堂。这种承诺，当然是教会敛财之举，无异于中国迷信——香火钱做功德、死后可以转世的愚民之术。
基督教的神学家之中，长期有人质疑教廷的作为，认为这与基督教的教义大相径庭。首起发难者是英国教区的神学家威克里夫①，他根据《圣经》的原意，认为教皇并没有赦免人罪恶的权力，只有信徒自己因信仰而得救。人得救赎，是因为耶稣基督替人承受了背弃上帝的原罪。
威克里夫的理论很快就传播到欧洲各处。他将拉丁文的《圣经》翻译成英文，使一般教徒都能直接理解基督教教义。由于当时印刷术已经传入欧洲，因此《圣经》并不难得。这些《圣经》和神学讨论不必经由神父解说，一般人也能够了解。
① 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约1330—1384） 英国神学家，欧洲宗教改革的先行者，曾任牛津大学神学教授，神父，其思想和主张符合市民阶级的利益，对后来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产生影响。
中世纪的“赎罪券” 它是中世纪欧洲天主教会发售的一种凭证，原指罪人通过告解圣事被宽恕后，教会可免除其应得的“罪罚”，14世纪后演变为出售“赎罪券”的形式。
威克里夫的一生并没有完成改革任务，他创立的教派很快就被英国的世俗力量和大主教联合压制，不能发展。然而，他的想法引发了欧洲各地神学家的讨论。东欧捷克的胡斯①受到威克里夫著作的启发，着手撰著对基督教根本教义的阐述，他的鼓吹引发了可能是欧洲历史上第一次来自民间并由一般市民支持的基督教改革运动。最终，胡斯的努力遭受教会和世俗力量的镇压，1415年，他在布拉格广场上被火刑处死。
在中欧，今天的德国地区，马丁·路德②在大学教授神学，因为“赎罪券”而谴责教会。他根据《圣经》的原则，认为教廷已经扭曲了七种圣礼本身的意义。他在海德堡大学的大门上，贴出了九十五条质询。马丁·路德论述严谨，而且身在大学之中，引起了许多知识分子的注意。同意他的人们集合为“路德会”，虽然被教会开除，但他们依旧奋起抗议教廷的错误行为。路德会的组成，乃是抗议者脱离教会的一大步。
在瑞士，茨温利③对天主教和教宗的行为也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① 胡斯（Jan Hus，约1369—1415） 捷克宗教改革家，曾任布拉格大学教授、校长，深受英国威克里夫宗教改革思想影响。他反对德意志封建主和天主教会对捷克人民的压迫和剥削，1414年在康斯坦茨会议上被捕，次年以“异端”罪被处以火刑。
② 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 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者，基督教新教路德宗的创始人，1517年他发表抨击教皇出售赎罪券的《九十五条论纲》，揭开宗教改革的序幕。
③ 茨温利（Zwingli，1484—1531） 瑞士宗教改革家。他否认罗马教廷权威，反对出售“赎罪券”，并推动新教各州结成联盟，对抗教皇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但遭到继续信奉天主教的各州反对，后在与信奉天主教的各州作战中阵亡。
16世纪时，罗马教廷以造圣彼得大教堂为名征募经费，派人到德意志兜售“赎罪券”。对此，马丁·路德发表《九十五条论纲》进行抨击，成为宗教改革运动的导火线。至1567年天主教会才正式废止“赎罪券”。图为后人以马丁·路德为原型绘制的版画。
茨氏没有获得组织教团的机会。但同样在瑞士宣教的加尔文①，则在阿尔卑斯山山区的教区集合农民，组织了自治的团体——这些组织就是后来瑞士列邦的起源。
加尔文教派分布于不同的语言群，各有自己能掌握的地盘，天主教会的力量对加尔文派的发展无可奈何。加尔文派成为新教运动中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家，今天的各种新教教派神学理论，和加尔文教派颇有些渊源。社会学家韦伯②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所依据的就是加尔文神学观念。
加尔文神学最重要的精神是：个人能否得救，乃是上帝预先选定的，个人不能改变神的决定，然而，人必须努力，彰显自己荣耀上帝的可能性。这种将命运和使命感结合为一的说法，据韦伯的解释，激发了一般人努力工作的积极性。因此，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那些有作为的人，自认为是在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在西方人的实践之中，盼望神恩和回答神的决定之间，人只是为了完成上帝赋予的使命。基督教新教，使人不仅砥砺自己的德行，努力工作，也劝勉人要尽其所能，不问收获。人的努力，只是彰显神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