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冷得这一年第一场雪降下来时，狗子已经不太能感觉到冷了。他带着两只搪瓷碗和一把破刀都没有用上，因为路上他能碰见的人，都是面黄肌瘦身无余财的，讨饭没意思，抢劫更没意思，何况二狗子还没到能啃人肉的境界。
他像牲口一般蜷缩在树旁，死劲儿往上蹭着，恨不得把树皮扒下来穿在身上。他又想着，要是下辈子投胎做棵树，是不是最好？不怕冻死不怕饿死，也没有畜生天天可能被宰掉的担忧。这么想好了，他决定睡个觉，反正肚子里飘的几片烂菜叶子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也没能耐再朝东走了。
还是梦里好，梦里有热茶蹭蹭的朝脸上喷着气，有暖和的大被子，还有小姑娘柔声细语不知道在说些啥，要是总在梦里，这辈子也值了。二狗子迷迷糊糊中还是睁开了眼，他想瞅瞅梦里的小姑娘长得什么模样，这要是玉帝老儿的亲闺女给他托梦，他可不能错过了去。
“你醒了！”
果然是个漂亮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大袄子，扎着红头绳，笑起来眼睛眯缝在一起，像天边的月牙。狗子迷糊的望着，心里默默想着她要是生得再白净些，肯定更漂亮。可难道仙女不该像戏台上那样穿着大红袍子，梳着油光的长头发，簪着金钗银钗？二狗子还有印象，极小的时候跟着爹娘去看过戏，戏台上唱过霸王别姬，娘说仙女就是那个样子。
“爹，你过来看，他好了！”姑娘一边给二狗子碰上热茶，一面喊她爹来看。果然来了个三十四五年纪的男人，精壮皮相，肤色黝黑，一看就让人想到了说书先生口中的七十二天罡。
二狗子咽下热气腾腾的水，也没觉着多烫。他就是认定，这不要钱的好东西，多喝一口是一口，就是烫起一溜大水泡，那也是他赚了。他瞅了瞅四周，突然下了决心，开口问：“师父是打把势的手艺人？”
“小伙子眼贼亮。”中年男人一乐呵，应承得也爽快。
一听这话，二狗子也顾不得手中的热茶了，一个翻身就从床边滚了下来，跪在地上就喊道：“谢您老救命，虽说我书读得少，但也知道做人要讲求个道义。今儿您抬手施恩救了小子一命，我王承韬愿日后鞍前马后为您效劳。您看您这打把势的班子里缺啥，我就给您做啥，啥我都能做，也不要您工钱。”
二狗子这话不是张口随便一说，他知道，这年头没几个人家有余粮，能轻易多养活一口人。他要说服眼前这个男人，那就得按照跑市面的说法，一来突出自己知恩图报的好脾性，二来强调自己是个读书人。虽然乱世里读书人不吃香，但那多认几个字，总强过被人白白耍着玩的呆子。
“我爹以前是个兵头头，也教过我三拳两脚的功夫，卖把子力气还成。您这些行当物件，我都能给您驮着走，路上还能给您解个闷说个笑，不比雇个驴子啥强些？”
男人看二狗子一脸实诚的样子，心里也是一动，自己膝下没有个儿子，走南闯北难免有些杂事儿，如今舍了一口热茶就贴上个壮劳力，也不是不行。当然他也不傻，知道这小子是没饭吃没处去，才抱着自己大腿根卖好。“这年岁，混饭吃都难。这样，你跟着我们一道往东边去，等过了黄陂地界，就另找安身的当行吧。”
“成，成！”狗子乐呵呵就答应了。本来他盘算着是不能到武昌了，如今一听这父女俩也是往那边走，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觉得这简直就是爹娘在天之灵眷顾他小子，绝处逢生啊！
这下二狗子的生活有了着落，虽然整日里三餐加起来不过一个窝头，但好歹是不吃野花野草了，他想着多喝些水，将就着也饱。况且二狗子能在竹溪街面上几个兄弟里混成大哥，那也是有一星半点本事的，知道怎么看人嘴脸，拍人马屁。这不，他每日里能多干一个时辰，就多干一个时辰的活儿，把万事都给做齐全了，才在人家门口占个小小的角落凑合一晚。真真是鞍前马后，能做的做尽了。
“韬哥，你别干了，过来帮我堆堆柴火。”小姑娘站在门口跺了跺脚，羞怯的一笑，叫住了在帮人收拾兵刃器具的二狗子。
二狗子呵呵一笑，急急忙忙放了手中的东西，跟着小姑娘进了屋。他知道小姑娘叫莺儿，却也从来不这么喊，每次不是姑娘就是大姑娘的，故意叫得生分。“您吩咐。”
“啥您不您的，虚伪！”莺儿从小没有娘，跟着爹在外面男人堆里跑，比起其他同年岁的丫头，直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呢，没人看着，先吃吧！”她指着锅里半个还冒着热气的窝头，招呼二狗子去拿。
这样的好东西，二狗子当然想要。那是他知道自己这叫寄人篱下，求着人家过活，不把奴才样子做好了，没准人家半道上就把自己给踹了，哪里能放肆？于是他收回快瞪出去的眼珠子，咽了口水，说：“陈叔瞧见了不好，况且米面都贵，你还是自己收着，饿了好吃。”
“让你吃就吃呗，我爹找人问着上武昌的道儿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莺儿撇撇嘴，那是她自己省下来的，怎么会让她爹知道？她管着一日三餐，当然比二狗子了解米面金贵，但是她看二狗子每日吃得又少，为人又老实，总是忍不住想要对他好点。
其实这也是二狗子一项长处，别看他平日里灰头土脸的，没个整齐相貌。但凡有机会给他好好拾掇拾掇，他看着也能像个正经人家的少爷，长得是端端正正，有三分精气神。
“你一个大姑娘家，别委屈了。”二狗子还是没有要莺儿省下的半个窝头，蹲在灶下就给她生起火来。
世上最巧的事情，就是做作的姿态让该瞧见的人瞧见了。这不，二狗子又赶上了，他装出一副正经样子的时候，出门才回来的陈叔正巧在窗户口瞧见了。原本陈大发觉得二狗子太油滑，不是正经靠力气吃饭的人，但是这么几天东瞅瞅西瞅瞅，也没瞧出太大的毛病。手脚勤快，嘴皮子利落，没啥坏心眼，吃得又不多，还行。“狗子！”
“哎，陈叔，您说。”
“明儿跟我去街面上，多挣点路费。”
二狗子答应了，却没听出什么玄机。直到莺儿暗暗揪了他一把，有看着他直眨巴眼，二狗子才觉得，有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