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山在不停的催促着,杜梅和宋二柱只好一人一边提着鱼篓,吃力的往河岸上挪。宋大山等得不耐烦,干脆几步抢过来夺了篓子,然后兴奋的冲他俩比划道:“好像是奉田叔家的老幺,骑这么大的驴子,耳朵支愣着,毛色可亮了……快点,咱们上去跟他说,让咱们摸摸……”
杜梅稍微有些惊讶,奉田叔家的老幺,不就是那个在上水村附学的李恒?听说他爹为了供他念书识字,把家里头的田地都赁给了别人,自己跑去守山林子。他家哪儿来的银子买驴,莫非撞大运挖到了老山参?
从河边走回土道,得穿过好几块稻田,这时节稻子刚刚收割完,地里只有光光的茬子和堆得小山一样的秸秆。宋大山人长得壮实,单手拎着鱼篓飞快就从田地里跑了过去,到了路边的土坎下,他扬手把鱼篓往上一扔,蹭一下爬上去跑了个没影。
杜梅和宋二柱人小,爬不了半人高的土坎,只好老老实实顺着田径往路上跑。等他俩绕上土道,宋大山已经将一人一驴拦在了路中央。骑驴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穿一件素色细麻长褂,脚上蹬着青口白底布鞋,头发整整齐齐的束在脑后,肤色十分白净,看起来温和而又一丝不苟。他两手握着缰绳,身子稍微向前倾斜,正微笑着在和宋大山说什么。
这少年正是同村的李恒,全清水湾唯一的读书郎。杜梅对他印象不多,只知道每年临近除夕的时候,村里讲究些的人家都会带上红纸,去李家请他帮忙写副对联,回来贴门上图个喜庆。杜梅她爹去年也去讨过一回,拿回来的对联现在还在大门口糊着。听人家说,李恒天资聪颖,读书很了不得,连上水村办族学的何大地主都夸过他,像他这样的好苗子,早晚铁定是要考取功名,去京城里头做大官的。
杜梅对这些说法可不感兴趣,李恒再能耐也不是她亲哥,就算将来能高中状元,跟她也没有半点关系。相比起来,杜梅更好奇他身下的驴子,那是一头灰毛白肚大驴,个头比一旁的宋大山还要高,两只耳朵好笑的呈八字形向外竖着,脖子上挂了一个好看的铜铃,随着驴蹄不耐烦的抬起又放下,晃出好听的叮当声。
清水湾能使唤牲口的人家不多,毛驴更是少见。宋二柱凑过去,仰起脖子眼巴巴的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伸出糊满河泥的手,小心而又好奇的去触驴肚子上的白毛。
“别乱摸,”宋大山赶紧喝了一声,顺手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倒竖了眉毛教训道:“何老爷家的驴,给人摸脏了咋办?”
宋二柱愣了一下,张嘴正要分辨,让宋大山眼睛一瞪,便只有不满的瘪起了嘴。李恒看在眼里,连忙笑呵呵的打圆场:“不要紧的,驴子脏了涮干净就是。我回学堂的时候,牵河边刷一刷就行了。”
“就是,”见有人撑腰,宋二柱得意极了,哧溜一下飞快窜到驴屁股后面,晃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转身盯着李恒,满眼渴望的问道:“李恒哥,我能骑会儿不?”
李恒稍微一怔,两道浓眉轻轻皱了起来。宋大山察言观色,上去一把就拧住了宋二柱的耳朵,恨铁不成钢的小声骂道:“瞧你那出息样。”
“李恒哥都没说啥……”宋二柱一脸委屈,只好求助似的看着李恒。李恒难为情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等明天我回去的时候,让你们骑到村口。”
“真的?”宋大山眼睛一亮,马上放开宋二柱的耳朵,难掩兴奋的拍着胸脯答应:“明天我帮你牵驴子,保准拉到河沟里洗干净。”
李恒无奈的干笑了一声,抬头瞥见一旁的杜梅,眼里有了几分疑惑,想了想,就微笑着询问道:“你是杜大叔家的小闺女吗?”
杜梅正在努力回忆驴肉火烧的滋味,忽然反应过来李恒是在同自己说话,便愣愣的点了点头,抬起短胳膊指着那个铜铃,咽着唾沫掩饰道:“铃铛真好看。”
“嗯?”李恒低头瞧了瞧,然后抬起头来,半哄半逗道:“你喜欢这个铃铛?”
杜梅顿时有了些不满,她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最不喜欢别人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她心里立刻冒出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便睁大了眼睛,故作天真的问道:“你要送给我吗?”
李恒一愣,旋即放开缰绳,撑着驴背跨下地来,顺手弹了弹褂子上的褶皱,笑呵呵的去解驴脖子上栓铃铛的红绳。
宋家兄弟俩看得傻了眼,宋二柱目不转睛的盯着李恒解铃铛的手,脸上顿时写满了羡慕。
杜梅也有些惊讶,看见李恒拿着铜铃走过来,她下意识仰起头,傻乎乎的问了一句:“这是你的铃铛?”
李恒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在杜梅跟前蹲了下来,耐心答道:“毛驴是别人借我骑的,要还回去。这铃铛,是城里一个铁匠大叔送我的。”
“铁匠大叔为什么要送你?”杜梅更好奇了。
“因为我帮他写信啊,”李恒笑得嘴角弯弯的,露出上排整齐的白牙。他的手指修长而且干净,铃铛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晃动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声。杜梅不禁咪了眼,怔怔的想着,他可真好看呐。
“给你了,”李恒把手往前一送,笑眯眯的看着杜梅。
杜梅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去接又有些怀疑,呆呆的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因为啊……”李恒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直接把铜铃递到她手里,然后揪了揪她圆嘟嘟的左脸,笑吟吟的说道:“是我爹给你取的名字呢。”
“啊?”杜梅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一下有些懵了。李恒不以为意的站起身来,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顺便捏了捏她的短胖胳膊,便转身走回去跨上毛驴,扯着缰绳,慢吞吞的顺着土道往前去了。
“我瞧瞧,给我瞧瞧……”
宋家兄弟俩马上围了过来,杜梅刚一松手,宋二柱赶紧就把铜铃抢了过去,捏到耳朵边试着晃了晃,满脸艳羡的叹道:“真好听,梅梅,给我玩两天好不?”
“梅梅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抢,没出息。”宋大山立即给了宋二柱一个爆栗,伸手夺过铜铃,羡慕的看了几眼,才依依不舍的递还给杜梅。
杜梅伸手握住铜铃,紧盯着毛驴远去的方向,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忽然记起被宋大山扔在一旁的鱼篓,她赶紧把铃铛往怀里胡乱一塞,扑过去看了一眼鱼儿还鲜活着,想到待会儿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鲜鱼汤,心里顿时喜滋滋的。
太阳渐渐沉进了西边的大山,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冒起了炊烟。杜梅拎着用稻草绳串的四五条鱼,在路口和宋家兄弟俩挥手别过,转身脚步轻快的往家走。
杜梅家在村子的东面,和宋家中间只隔着一条泥巴小路,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外壁斑斑驳驳的,已经有了些年头。院子四周圈着竹篱笆,前面是菜地,后面是她二叔和三叔家。
前几年杜家穷得厉害,因为人多地少,常常吃了上顿下顿还愁。后来杜梅她爹跟人上山砍树,咬牙攒钱给家里又添了几亩田地,光景才有了些好转。杜梅的二叔杜庆余有三个儿子,她二婶朱氏觉得自家劳动力最多,合在一块儿过吃亏,心里一直计较。去年她三叔杜庆丰娶亲之后,兄弟几个一合计,远香近臭,干脆分成了三房各顾各。
杜梅顺着土坎走到家门口,正好看见娘亲周氏在院子里喂鸡,便加紧走了几步,扯开嗓子脆生生的喊道:“娘,我回来啦。”
周氏扭头一看,见杜梅手上拎了鱼,便微笑着嗔了一句:“又跟柱子他们下河野去了?”
“才没呐,我听娘的话,”杜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氏身旁,像条肥鱼似的缠到她腿上,仰头嬉皮笑脸的回答:“我就在旁边玩儿,你看,衣裳都是干的。”
周氏接过串鱼的稻草绳,伸手往杜梅额头上摸了一把,柔声道:“瞧这一身的汗,快去洗把脸,当心回头吹了风,着凉了。”
“嗯,”杜梅笑嘻嘻的从她身上爬下来,往堂屋的方向走得两步又回过头:“娘,有豆腐没?我想吃鱼汤炖豆腐。”
“好好,”周氏挽了一下耳旁的碎发,无奈的笑着答应:“待会儿让你大姐拿豆子去换一碗。”
杜梅想了想,又补充道:“让大姐弄鱼汤,她弄的好吃。”
“臭丫头,嫌弃起娘的手艺来了。”周氏笑骂了一句,拎着鱼转身寻大女儿杜兰去了。
杜梅心满意足的嘿嘿一笑,依着周氏的话进堂屋去拿盆打水。杜家老太汪氏正盘腿坐在窗边的长椅上,低头摆弄着针线,看见小孙女进来,便冲她招了个手。
“奶奶,”杜梅怯生生的喊了一声,有些不大情愿的走了过去。这些年汪氏待她不坏,可杜梅自己心里别扭,怎么也没法对汪氏亲近起来。
“哎,”汪氏伸出长满厚茧的手摩挲了一下杜梅的脸蛋,笑眯眯的逗道:“小馋丫头,又哄宋家两个孩子给你弄啥了?”
“去河边逮了鱼,”杜梅老老实实的回答,在汪氏面前,她一向懒得装乖巧去讨好,怕汪氏误会责备周氏,她又轻声解释:“我没下河。”
“你呀,小馋丫头。”汪氏却笑得眼睛都皱了起来,用手指头点了点她的脑门,故作神秘的哄道:“奶奶这儿有好吃的,想不想要?”
杜梅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摇了个头。汪氏的东西肯定是别人送的,什么糕啊枣啊,她再馋嘴,也不能和老人家争吃的。
“呵呵……”汪氏越发高兴,把针线筐挪到一旁,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趿拉着鞋子走向角落的立柜,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然后转身走回来,把油纸包放到吃饭的方桌上,悉悉索索的打开,露出里面油汪汪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