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梨坊前院是个闭合式围院结构。三楼住的尽是乐伶,有别于清倌和红倌。
四方建筑中间包围的是一个有两层阶梯式设计的舞台,房顶上还垂下一些系带和铁环,看上去应该是给跳舞时要用到的道具。
郁苏月的房间正对着沁梨坊正门方向,即是朝南方向,出来走到廊上便能见到偌大的舞台,而后边北窗则正对着波光粼粼的落湖。和郁苏月一样有着面向落湖的北窗的乐伶,还有青语和林悦晴两位。
麦朵朵和尚雀房中的窗都是面西而开,窗外是一条干净的青石板路,虽然不是大街,却也称得上大巷。不如大街繁华,却也有巷里诗情,让麦朵朵想起“何当共剪西窗烛”一词。
麦朵朵搬入落葵阁的第一个上午,天色阴暗,乌云沉沉,滚滚春雷从云层后传出,急得街头小巷的商贩慌忙收起东西,匆匆往家走。
而沁梨坊中似是不惧风雨,轻歌曼舞迭起,嬉笑、嗔怒声夹杂其中。门口站着那些衣衫不整的女子,让男人看了目光停留,妇人却忍不住咒骂两句。
夜莺寻了一个看上去更古朴又精致的瑶琴放到了麦朵朵的房中。
麦朵朵自然不跟她说谢谢,而对方更没有表现出期待这一句感恩话语的样子,看小厮们把琴搁好便默然走下楼去。
麦朵朵无聊得很,在后院的时候总有素月说说话,再无聊起码也还有丢丢,不至于对着这古琴干瞪眼。
傻坐了一会儿,麦朵朵实在待不住,便起身出了房门,想看看其他人都是如何打发时光的。
离得最近的芸香阁中的尚雀正在镜前修补着脸上的花卉图案,麦朵朵一来怕惊着她,二来也确实跟对方不熟,于是瞟了两眼便又迈开脚步。
和上次陪同素月来报信的时候情况也差不多,林悦晴永远都在动,不是压腿就是下腰,看得麦朵朵不自主产生错觉,总觉得哪处骨头会骤然折断。
再往下走就是郁苏月和青语的房间。麦朵朵担心自己见到她又是一副无言以对之态,心中有些犹豫。再说那青语,麦朵朵尚未打过正面交道,但光听素月平日里碎念的一些事情也有些抵触她——因为对方实在太尖酸刻薄,哪怕那种特质还从未打扰到她。
正转身要踱步回房间,麦朵朵听见有人叫自己的新名字。
“云央。”那是从郁苏月房中传出来的声音。
麦朵朵立在原地想了几秒,还是决定进去一趟。
“嗨。”麦朵朵尴尬地跟郁苏月打着招呼。
郁苏月撩起上眼皮瞧了瞧她,继续做手上的活计。
白瓷,金丝线,细木枝,树脂……这是在做什么?
麦朵朵歪着脑袋看着郁苏月的一双巧手,苦思着却又不发问。忽地瞥见了郁苏月头上的簪子时,她才恍然大悟——这女人居然在做发簪!
记起往事,麦朵朵猜想耿恺行或许曾经也用一支簪子和郁苏月定情吧,否则当日她怎么会那么愤怒地将自己那支簪子抛进落湖里呢。
想起耿恺行,麦朵朵就不禁思绪万千。那个好声好气的男人,就这么把自己扔进了一个大坑里!想想都让人来气!
可是麦朵朵又恨他不起来,心中总怀着一丝侥幸,总希望这件事中间藏着误会,还希望他并没有真的被人废掉,没有变成太监……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麦朵朵似是忽然不耐烦起来,立马收起了情绪,本意要转向郁金阁的脚步忽然调回方向,直直向落葵阁。
古琴还是那样安然摆着。
早间麦朵朵弹琴的时候,心境平和如无风的湖面,她现在虽然收了那些乱糟糟的念想,可一股狂躁却无处发泄,不知是因为大姨妈还是别的什么。
于是麦朵朵将棉垫放好,跪坐在上,手指轻轻地撩拨起琴弦来。
所弹的,还是早间的曲子,因为麦朵朵笃信它有平复心情的作用。
指尖落,琴音起,屋外轻佻的笑声绝于耳边,烦恼尽已不见。
起,承,转,合。一曲尽,万物静。
麦朵朵发觉这四下静得有些离奇,于是伸个懒腰,起身走出房间。
脚还未过门槛便看见尚雀瞪大了清亮的双眸望着她发愣。
“你方才……弹什么?”
麦朵朵记起早上胖子已经给曲子定了名,也得到了夜莺的认可,她现在再说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玩意儿好像不太尊重胖子的一片心意,便承认了曲子的名字,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尚雀。
“这叫《云曲》。”
“好曲!好曲!”
“此间真有腾云驾雾之意,时起时落,飘渺而生畏!”
“真不愧是新生乐伶!”
楼下那些说着污言秽语的男人们居然也能说出几句正经人话来,麦朵朵有些惊诧。
除了宾客们赞不绝口,连一向都把时间压在练功上,常常都自恃清高的林悦晴都笑盈盈地来巴结麦朵朵。
“云央妹妹,不如改日你再特地为我弹一次,让我配着曲子编舞,好么?”
这是麦朵朵第一次正眼看林悦晴,倒不是麦朵朵清高,而是林悦晴心气傲。今日见林悦晴主动来抱麦朵朵大腿,其他乐伶一个个地都算是开了眼:这女人竟也有求别人的一天。
“哟呼,还是悦晴下手快呢,我还云里雾里的,你却已经跟人家情同姐妹了。”
隔着三间房,却丝毫不减青语那酸话的功力,她手上正捏着一支大毛笔,和尚雀那细枝画笔相比,青语那支大了太多。
麦朵朵暗暗猜想,也不知道这青语是不是写得一手好字呢?都说字如其人,兴许她的字也跟她人一样,酸得歪歪捏捏,笔锋尖得扎人吧。
楼下的人都纷纷议论着方才的曲子,麦朵朵心虚,不想再听见别人表扬自己了,正要回房把门关上,却听见尚雀提醒一句,“这门不能轻易关,否则可是要罚的。”
这也有规矩?麦朵朵翻了个白眼,把手从门边收回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圆凳上。
“你听。”
门口不知何时走来了郁苏月,她也不看麦朵朵,只望着沁梨坊的大屋顶,兀自道,“楼下边,平日里好几个抚琴的清倌都不作声了呢。”
尚雀轻轻哼笑一声,没有多言,麦朵朵也不知道怎么应答郁苏月才好,正寻思着说点什么自谦的话,却听见郁苏月一声轻叹,“他若是听见你这般琴音,会否回来亲耳一闻呢。”
他,又是他。
这几日总有大事小事发生,麦朵朵倒也没有把耿恺行这个人时时挂在心上,今日却像是被缠上了,死活挥不开。
不过郁苏月到底是对他一往情深的女子,或许满脑满心都是那高大身影。
对于她的自问之话,麦朵朵更加接不上词儿,只呆呆坐着。
没多久,素月探头探脑地跑上楼,见着郁苏月了便略显恭敬地福了福。
郁苏月颔首,自行回了房间,素月却跑进了落葵阁。
方才也算是首次正式和这号称乐坊却业务丰富的沁梨坊中的乐伶们打了招呼,她们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似乎和素月从前说的某一点有些矛盾。
于是麦朵朵便开口就问,“你原先不是说,乐伶们都是看着胖子长大的么?怎么看上去,也不过是差不多的年纪?”
“刘浪今年夏至就满十八了,其余的姐姐们不比他大多少。”素月微微抬起下巴,手还比划两下,像是在清算所有人的年龄。
麦朵朵很是不解,“你也不是自小就长在这沁梨坊里的,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聪明!”素月快嘴接上,引得麦朵朵不禁发笑。
两人正说说笑笑,忽然,一个穿着一袭黑衣的男子闯入麦朵朵的视线里。看他样貌也算是一表人才,其他人见了他却好像不似那么热情,有些来客见到他好像还很害怕的闪到一边。
黑衣男子不顾其他,径直走向三楼,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不一会儿,优美的琴音从铃铛房中飘出,许多来客纷纷驻足倾听。
“这是……”麦朵朵也被勾去了心思。
“《铃铛曲》。”素月答是答了,可语气却显得不耐烦。
“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常来听铃铛弹琴么?”麦朵朵说得漫不经心,反而是素月显得提心吊胆。麦朵朵话音刚落,素月小小的巴掌狠狠拍在她的手臂上。
“你不那么上心她的事情可好?”
麦朵朵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表情对着素月,“你怎么能排斥别人呢,怎么说,铃铛也是乐伶之一啊。”
“我排开她么?”素月满心不悦,“你前日可见她去柴房看刘浪了?你可知夜莺姨娘患了伤寒,病得人都发青了,所有人都去轮着照看姨娘,唯独她不曾过问,更不说要去照看,整日地弹她那破琴,尽让人心寒!”
一边回忆着往事,素月还恶狠狠地看着那房间的方向,见麦朵朵还发怔,她又接着说了两样,“平日里谁不曾被姨娘骂过,揪过耳朵,唯独她最娇贵,被绿鹂姨娘骂了次还要去寻死。还有次,苏月姐姐崴着脚了,旁人莫管真心的假意的,都来问候过,她倒是路过了也不扭头看看!”
“这样啊。”麦朵朵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微微对素月点点头。看到她这样的表现,素月才终于像是称心了,不再继续数落铃铛那些冷漠得让人讨厌的过往行为。
刚要止住话题,二人皆听见《铃铛曲》戛然而止,紧接着廊上传来一声含着哭腔的嘶喊,“你今日若是走了,我们便就此长诀!”
沁梨坊出现少有的片刻安宁,可很快,那哭声又被人声掩盖,杂乱得听不清了。
素月压根没回头往外看,她还挥手挡着麦朵朵的视线,不耐烦地不让她看,“又是她又是她,整日地作,讨厌死了。”
麦朵朵也不说话,心中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那天见到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