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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半段心经余生逃虎口 血账暴骨遍衢头 (2)

他们回去把神符给同伙看了,大家都来找和尚写神符,又过了两日,有两个倭军下级军官,突然冲进庙里来。他们挂着手枪和佩刀,进门来四周乱看。佛林以为这又是来求神符的,直将他们引到志坚禅房里来。其中一个年老的军官,细长个子,是副三角眼,嘴上有一撮仁丹胡子,满脸煞气。进得门来,看到志坚,便用日语向一个年轻的军官道:“这个和尚怕是假的。”这年轻的是矮胖子,倭瓜脸,翻嘴唇,露出一排扁牙,瞪了红眼看人。志坚只装不懂,静静地站在一张小桌子边。桌上有现成的纸笔,正是他预备写神符的。那年轻的听了这话,猛可的拔出他带的佩刀,白光灿灿地射人眼睛,就放在志坚颈脖子上,另一只手却夺了志坚的手来检验。他在志坚大二两手指之间,极力捏着。志坚不动神色,随他去检查。这年轻的向年老的发出干燥的声音道:“他不是军人。”那老贼横了三角眼,向志坚头上望着,便在桌上纸面,写了一句“为何用剪剪发?”那年轻的已把刀缩回去了,志坚便笔答道:“二月未剃头。”那年老的特别狡猾,他竟不信这个答复。他又拔出刀来,放在志坚肩上,刀口对了颈脖。另一只手在纸上写着:“有行李否?”志坚点了点头。

他又写:“在何处?”志坚就胡乱向面前一张床上一指。其实那床上的行李,并不是他所睡卧的。年老的倭军官,便向年轻的军官道:“搜查一下。”那年轻的果然将刀尖挑着那被褥翻弄了一阵。这被褥下面,并无奇异东西,只有一本缘簿和一把剪刀。年轻的将剪刀取出夹举了一举,向桌上一扔,提起笔来,写着字问:“是用此剪剪发否?”志坚肩上虽扛了那面刀,但坦然地点了点头。年轻的向年老的用日语笑道:“可以放了,他是和尚。”那年老的抽回刀来,在纸上写道:“能诵经否?”志坚心里想着,这个年老的倭寇,实在可恶,自己何尝会念经?这回算是完了。但没有到最后关头,自己也不和他翻脸。他两个人虽有武器,自己桌上一块大砚池,也可以拼他一个人,于是大着胆子弯身下去,提起笔很快地在纸上写了一个“能”字。他写是写了,却是打着诳语。小的时候,随在念佛的祖母身边,看过几本佛经,只有最短的那篇心经,曾念熟过。而心经的后半段,是梵语译成汉字的咒语,佶屈聱牙,很难上口,现在丢了十几年,已记不得了。那年老寇军官,在纸上写了一句“试诵之,不能则杀尔”。说着又把刀猛地一伸,放在志坚颈上。他的颈肉,虽触到锋口上一阵凉气。

但他毫不惊慌,便自心经头一句观自在菩萨念起,自己一面想着,念到咒说,便给他含混过去。那老寇瞪了眼睛,侧着耳听他念经。他把经文念了大半段,刚刚要到咒语揭谛揭谛那段。老寇把刀收了回去,仁丹胡子在嘴唇上掀动了一下,一摆手,告诉他不必念了。却向那年轻寇笑道:“几乎错杀了他,他是和尚。”那寇也就昂起头来哈哈大笑,在纸上写了一句道:“僧人,尔颇有道行。”于是两人将刀插入挂着的皮鞘内,转身走出房去。他们走远了,还有笑声,他们似乎以畏吓和尚当为有趣。直等笑声听不到了,志坚还呆站着。很久很久自言自语地道:“怪不得老和尚说我与佛有缘,生平只听得半段心经,不想就是这半段心经救了我出险。”当晚把这话告诉了沙河,老而瞎的和尚盘脚坐着,只微微一笑。到了第二日,已是南京失陷的第六天,南城的火焰,大半已熄了下去,也不大听到枪声。寇兵屠城的工作,也告了倦意,因之庙里虽有敌兵来到,只是求神符的,却不再搜检。写符的事,老和尚都交给志坚办,他也写好了许多符,放在佛案上预备着。而这送符的事既传了开去,寇兵怕死求福的人多,竟是纷纷地来要。

有一次来了几个寇中的知识分子,写着字问志坚道:“尔能写诗句否?”志坚因这是个阴天,庙外树林子上飞着烟一般的细雨,远处都被云罩了。便写了一首杜牧之的七绝给他。诗句是“十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个穿西装的贼人,看了字条摇头晃脑,叽咕了一阵,脸上露出了笑容。点点头,竟掏出五元法币,送志坚做香火钱。志坚先合掌谢谢,然后写一张字给他看:“香资谢谢,不敢领。小庙僧人四名,七日未尝粒米,只以野园菜蔬度命,阁下能护送僧人出门购米否?”那几个倭寇商量了一阵,答应可以,香资也没有取回。志坚便将这事告诉了在旁打坐的沙河,沙河低头想了一想,因道:“你既要去,凡事小心,务必请他们派一个人送你回来。”志坚答应着是,到斋厨里去取出一只小米袋,便随着这群倭人走出庙门。他们离庙向东走,不久就踏上了中山路。

第一个给他深刻的印象,便是四五十具尸体倒顺交加堆叠在马路旁边,堆下的血水,淋了几丈面积,冻结成了紫膏。他随在倭寇后面,已不敢看。其中有个人,是敌军的宣抚班人员。却反是回转身来,伸了一个食指,指给他看,而且举起两手卷了筒形,一前一后。头弯下去,眼睛由手向外看,身子转动,做个机关枪扫射的姿势,口里舌尖撞动,嗒嗒嗒地学着响声。志坚没有敢表示,只略点了两点头。顺了路向北走,尸体是不出十丈路,必有几具。死的不但是中国的壮丁,老人也有,女人也有,小孩也有。有的直躺在枯的深草里,有的倒在枯树根下,有的半截在水沟里。而唯一的特征,女人必定是被剥得赤条条的,直躺在地上,那女人的脸上,不是被血糊了,便是披发咬牙,露出极惨苦的样子,有的人没有头,有的人也没有了下半截。有几根电线柱上,有小孩反手被绑着,连衣服带胸膛被挖开了,脏腑变了紫黑色,兀自流露在外面。有的女尸仰面卧着,身上光得像剥皮羊一般。而她的生殖器或肛门里,却插一根两尺长的芦苇。

最后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黄色的枯草上涂遍了黑色的血。尸体也不知有多少在广场中间堆叠起来,竟达丈来高,寒风吹了死人的乱发和衣角,自己翻动。有那不曾堆上去的尸体,脚斜伸在路上,敌人的卡车到来了,就在上面碾了车轮过去。志坚不忍看,又不愿不看,心里头那份难过,犹如开水烫着,几乎昏晕了过去,身子晃了两晃。两个倭寇看到,商量着道:“和尚胆小,不必再引他看到更多的尸体了。就在附近给他找点米吧。”这里正有几家未遭火劫的店铺,门窗都劈开了。有家油盐杂货店门户洞开,其中有几个寇兵驻守着,店里也还陈列了一些杂货。他们在门口站住,用日语和那寇兵说:“这和尚会写神符,我们都在他庙里求得了。他庙里七天断炊,和尚都要饿死,给他找点米吧。”志坚站在他身后,只装不知道。随话出来一个寇兵,操着八成熟的中国话道:“喂!和尚这里来。”随着招了两招手。志坚走向前,向他打了个问讯。他道:“你能给我一张神符吗?”志坚道:“身边不曾带着,请到我庙里去拿。”他道:“好,我这里送你一点米。

”他接过袋子去,就在店里面,给他装了半袋米出来,又拿碗在盐桶里舀了一碗盐给他。那原来几个倭寇向他道:“你能说中国话,那好极了,我们答应他护送他回庙去的,你送他去,顺便去求一张符。”这寇兵答应了,便翻译给志坚听道:“和尚你造化,他们让我护送你回去。那么,我们走吧。”于是取了枪支在手,向肩上一扛,又道:“你引路。”志坚弯腰谢了一谢那些倭寇,手里捧着碗,肩上扛了袋,便在前面走。但是他要多看看城里的惨状,却不取原路,另找了一条马路向庙里走。城北的人家,本来稀少,路树在空地中间立着,没有枝叶,光秃秃地对了死尸,添上一种凄凉意味。有人家的地方,大门都劈开了,有的在门口就倒两具尸体。路上的尸体虽比中山路上少些,但不出二十丈路,至少有一具。后来经过一口水塘,却打了个冷战。原来那水面上浮有七八具裸体女尸,被一根粗铁丝将乳峰穿着,成串地穿在一处。女尸由水里漂浮起来,身体浮肿了像许多牛皮囊。那倭兵看到,问道:“和尚,你害怕吗?”他走着路,念了一声佛。

倭兵道:“我在你中国多年,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他回头看了看,赶上一步,低声向志坚道:“我替你中国人可怜。”志坚道:“老总,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倭兵道:“你为什么不叫我‘皇军’?”志坚道:“老总,这样称呼,是中国人尊敬军人啦。”他笑了一笑。因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你不能不害怕。我们进城的第二天,两个军曹比赛杀中国人。十二小时内,一只手杀了一百八十六人,一只手杀了三百一十三人。这个比赛胜利的人,还写了报告寄回国去呢。”他说毕,也摇了两摇头。志坚念了那一声佛。因问道:“老总,你看南京遭劫的有多少人?”他笑道:“谁知道?我是由挹江门进来的。死尸这里填平了门路有两千米远,这就不少了,但你不要害怕,现在我们不会再那样杀人了。”志坚正要再说话,顶头遇到两个倭宪兵,他将那倭兵着实盘问了一阵,又在和尚身上搜查了一遍,方才放行。志坚因路上去了死尸,已没有中国人,也怕再会引出什么意外,暗中告别了满地的死人,径直地就走回庙去,而师叔沙明和尚已在山门口盼望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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