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祖父为了生计开始在报纸的专栏写文章,而我来到一家纺织厂做工,就这样,我们在幸福地相守中勉强维生。
你的祖父真得很了不起,我们共同吃苦总算盼到了光明,两年后他进入了南京最高学府任教,我永远记得他接到通知时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不久,我怀了你的父亲,你的祖父也因为有了稳定的工作而要求我停止外出做工,就这样我成了你祖父的全职太太,这在当时是连官员太太都很难享受到的待遇。我是如此的幸运,嫁了一个爱我惜我胜过一切的丈夫。你要知道,你的祖父为此而承担白天教书,晚上写专栏的双重工作负担哦。
你父亲的到来为我们这个家带来了生气,像一瓢活水灌进了闷热的池塘,瞬间刮起了阵阵浪花。直到你父亲和你母亲恋爱,我都不敢相信时间居然可以过得这么快!
我这辈子见证了两个孩子的长大,一个是你,一个是你的父亲。如果你的祖父还活着,他该有多高兴呢?
话题有些偏了。
我本以为我们会这样安定地过完一生,我和你祖父一起看着儿子结婚,看着孙儿出生……
信的第一页到这里为止,我赶紧掀开了信的第二页。
只可惜,事实无法尽数料定,看到儿子结婚,看着你出生的,到头来只有我一个。
那一年,是我和你祖父认识的第二十七年。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我们刚刚得知你父亲和你母亲相恋了,他也刚刚升任教研主任,他说好要为我庆祝的五十岁生日也在那一年……
那一年实在发生了太多,年代太久远,我老了,需要整理一下记忆。
还是从你祖父的性格说起吧,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个写书的人就会是个很和蔼的老头,实际上他是个非常古板、非常倔犟的老头。这一点,从二十七年前我认识的他到二十七后的他,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也就是他这个犟脾气送了他的命。
那一年,全国“大地震”,很多学生和老师联合“闹事”,形势格外紧张,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我对他说了很多次“你千万别参合这事”,他嘴上是答应了,可是后来一个老友来了一封信,他深夜从床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就那么走了。
其实,那一夜我并没有睡着,我看到他在偷偷读信,看到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家门。可我并没有阻止他,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能够拦下他,即便我拦下了他,他也一定会因无法赶去赴会而抱憾终身。我所能做的只有祈祷,只有不停地通过新闻和他学校的同事打探他的消息。
五月底,好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地震”的范围越来越广,声势越来越大,甚至连“上面的人”都表示愿意和学生谈判了。我听了消息非常开心,因为很快就可以见到他回来了。
六月,阴霾遍布天空的每一个角落,北边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少,气氛陡然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担心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通过各种方式想办法联系他,几日的奔波却是徒劳。
那天,是六月的第五天,北边终于有消息传回了南京。政治就像一颗重量级炸弹,要么炸毁对手,要么炸死自己,这场轰轰烈烈的风波随着真枪实弹的洗礼消弭于人间。
血腥,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确切有多少亡魂飘荡在北方的上空。
政权,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时势与成败。
霎时间,有人哭泣,有人低声谈论,却不再有人大声呐喊。
我没那么伟大,不关心你祖父关心的那些大道理,也不关心谁成了王谁败了寇,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事件过去的第三天,我的心中已经有了很不妙的念头,但我还是在等,我告诉自己:他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他很快就会回来!
第五天,他学校的同事偷偷来到了我们家,递给我的是一本沾了一大片血的书籍。
“他?”我忍住声音中的颤抖,发问。
那个同事不敢和我对视,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脑袋里空空荡荡,仿佛全世界空寂了一般。
你父亲和你母亲结婚了,帮助他们完成了婚礼,我在当天晚上乘坐飞机回到了我们相识的城市……那时他还很年轻,一个自信阳光的男孩对着我呆呆地看着。
伯明翰,孩子,我选择在这座城市完结我的一生,也是在等待他回来接我。我还记得,他说过要陪我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伯明翰度过晚年。
我做到了,他却没有。
信的第二页到这里结束了,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打湿了眼眶。
祖母留给我的信一共有三页,第一页交待了祖父和祖母恋爱的经过,第二页交待了祖父不幸遇难的前因后果,第三页记载了什么,我暂时并不知晓。
祖母在第二页信的背面留了几行歪斜的小字。
“历史由胜利者谱写,这似乎成为了数千年人类文明的潜规则。”
下面一行是祖母常说的话。
“人活着,是应当感恩的。”
在第二页背面的末尾处,还有一个祖母留给我的建议……我亲爱的孩子,不要急着打开第三页的信,当你有一天坠入爱河或者想要寻找爱情的时候,再打开它好吗?
我没有违背祖母的遗愿,没有去打开神秘的第三页。
我从“活死人”变回了正常人,至少在我父亲和母亲的眼里是这样的。我重新吃饭、喝水、白天醒来夜间睡眠、摆脱吊瓶和阴暗的房间。作为交换条件,父亲将祖母其他的遗物交给了我。
这份遗物有些特别,我推开门,走进了原本属于我父亲的书房。是的,我的祖母留了一间特别的书房给我,里面的藏书甚至于摆放的位置都和在伯明翰时一模一样。
我将吃饭的地点从客厅改到了我的房间,每日穿梭于书房和卧室之间。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书里找寻祖父和祖母的身影。书柜上摆放了一本08年出版的书籍,那是最近一本记录有当年那次事件的图书,我想应该是祖母特地买来收藏的。
那本书并不厚,只有薄薄的百十页,有谁能想到这里面寄托了无数亡灵的血与激情呢!我细细地翻看,从头到尾地看了十几遍。每当看到那些为“自由和民主”而激昂的文字,我都仿佛可以看到祖父模糊的脸庞。只是,我看到的这本书有关那次事件的记载并不全面。
祖父的相片和祖母的遗体一起被焚毁了,父亲说这是祖母生前的遗愿。我没有为这件事而悲伤过度,我能感觉到祖母离去的那一刻是欣慰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又托父亲帮我找几本有关那次事件记载的资料。
“比较麻烦,只找到了这些。”父亲带来了几份零散的卷宗,有的纸张边缘甚至有点燃过的痕迹。
“我知道了,谢谢您。”接过这十几页纸,虽然有些失望,我还是对父亲表达了感激。
东拼西凑了这些资料和那本书上的相关记载,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那次事件总算是较为清晰、完整地浮在了我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