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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对不起,请拿命来

百里无忧当天便走了。

莫行南的解释是,他已经吃腻了杨梅。

然而到了楚疏言房里,莫行南却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包药粉,道:“百里说,用这个东西,可以看到沈姑娘的本来面目!要不要试试?你来还是我来?”

“本来面目?”

“是啊,百里说她易了容。不过这易容术还真不是一般的高明呵,我居然没看出来。”

楚疏言淡淡道:“我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楚疏言拈着那包药粉,不说话。

她看到那只七宝锁、听百里无忧提起清海公时,那眸子中的惊痛是何等的明显!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脸色居然变也没变——若是她的定力真的这么好,眼睛又怎会流露出那样沉痛的神情?

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改变不了眼神。

当年清海公权倾朝野,门生众多,那清和多半是其中一个,顾念旧情,放过相思筑,那些想不明白的症结所在,总算弄清楚了。

可是他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楚疏言连忙把那包东西收起来。

门开了,却是黄妈。

黄妈待两人一向很好,此时向楚疏言笑道:“楚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那笑容里,有三分欢喜,三分欣慰,三分殷勤,她以为她家小姐请这位温良公子,是去把酒夜话的。

然而楚疏言的心头,却只觉得压抑。

灯火昏黄,映着光滑的丝缎,缎上的花样忽然间变得迷蒙起来。

沈锁锁在绣那未完的绣罩。

花开并蒂,鸳鸯白首。

黄妈将楚疏言请来,殷勤地替二人关上门。

“楚公子。”沈锁锁站了起来,“请坐。”

桌上,放了一壶茶,一壶酒。沈锁锁替他倒了一杯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敬他,“我知道公子不喜欢喝酒,也就不敢准备。来,人生在世,相逢便是缘分。”

她举杯一饮而尽。

楚疏言默默地喝下茶。

她从案上取过一套衣服,道:“你身上穿的,是黄妈丈夫的。他去年过世了,让你穿这样的衣服,真是对不住。这一套,是我赶着做出来的。料子当然比不上你自己那套,公子将就着穿吧。”

楚疏言接过,道:“多谢。”

“你不用谢我,这布料是用你输给我的银子买的。”说着她轻轻一笑,嘴角眉梢有说不出的讥诮,“我虽然喜欢占人便宜,却不愿意受人恩惠。你故意使诈输钱,我领你这份情便是。”

楚疏言再一次沉默了,原来她知道。

她坐下来,自斟自饮,缓缓道:“知道吗?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明明样样都好,却半点也不骄傲,对什么人都软语温言。我又是羡慕,又是喜欢。这世上,似你这般白璧无瑕的君子,已经不多。”她低低地一叹,拿过一只盒子,交给他,“你曾经说过,哪怕是十件事,也肯为我去做。我斗胆唐突,请你帮我送点东西到月老祠,行吗?”

“好。”楚疏言点点头,接过那只盒子,“请容我先去换上衣服——姑娘这一番心意,不敢辜负。”他很快地换好了衣服,一件普普通通的布衣,穿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舒服。他捧着盒子向门外走去,沈锁锁唤住他:“楚疏言!”

他回头,窗外的晚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角,那一刻看来他似要乘着夜色临空飞去,沈锁锁忽然有说不出来的无奈和哀伤,她道:“请你,再说一遍‘没事了’……好不好?”

楚疏言垂下眼帘。

没事了?

他这样还能算没事吗?

“好久,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这样对我说过……当然,你可以不说……”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斟一杯,哪知下一刻,杯子到了楚疏言手里,他仰首,一饮而尽。

从来没有喝过酒,不知道酒居然是这样的辛辣,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沈锁锁近乎心疼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喝?”

楚疏言不去看她的眼神,望着门外,淡淡道:“我怕这次不喝,从此再没有机会喝了。其实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但是,也没有办法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稳稳地道,“沈姑娘,你的心里,比常人藏了更多的事……但是,会没事的。也许我打扰了你原本安静的日子,现在,终于,没事了。”

他拿着盒子,轻轻地走出了相思筑的大门。

木盒就在掌中,轻若无物。

他当然知道这个盒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死亡。

沈锁锁要他去死。

看来那个清和,在她的心目中,绝对不止家族门生那么简单……

他想到那个外表清冽、内心桀骜的男子,心头忽然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凄凉。

赴死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凄凉。

没有什么不甘愿,他的命本来就是她救的。如果当初不是她,他早已经死了。

既然命已经是她的,现在她要为清和除去自己,那就给她吧!

难得的明月,如水一样照着大地,相思筑离月老祠,不过两箭之地,很快,那飞檐的大门,就在面前。

四周虫声寂寂,强大的杀气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从这里回望过去,相思筑内一灯如豆,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芒。

那盏光芒,也许是他在人世看的最后一点光明。

随后长剑压顶,两名黑衣人破空而来,另一名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观战。

楚疏言本想静静地等死,可是剑气刺骨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始闪避——他到底是人,到底还是想贪这一场生。

剑光逼身,而自己只剩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更别说抽出工夫来布阵。身上很快又添了新伤口,在被迫硬接的那一刹那,背上的伤口隐隐便要撕裂。

那名黑衣人只负手站在一旁,楚疏言不知怎的,只觉得寒气一丝丝从他身上传来,直让人从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

就这样吧,反正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正,躲不过了……这些念头如水般涌了出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住手!”

“住手!”

一个声音凄厉地喊出声,楚疏言猛地睁开眼睛。

月华如水,沈锁锁飞奔而来,叫道:“住手!不要杀他!”

那两名黑衣人当然不会听她的,可一直站在一旁的人却扬起了手——那仿佛是某个指令,两名杀手生生止住了招式,两柄剑,一前一后地停在楚疏言的胸腔与背心。只差那么一点点,便要穿出两个透明窟窿。

“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跑得太急,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没有时间喘息,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宝光灿灿的金锁,掷到那名黑衣人的怀里,道,“把这个给他看!我担保这个人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黑衣人拈着锁,面罩中露出两只眼睛,将她细细打量,“要是他泄露了呢?”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粗糙沙石在磨玉,听得人牙齿似乎都要颤两颤。

“那我就杀了他!”沈锁锁毫不迟疑地道。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泄露他的秘密?”沈锁锁凄然而又坚决,“我死也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

“呵呵呵……”黑衣人如夜枭般笑了起来,“那么请发个誓吧!发誓守护这个秘密!”

“好,我发誓,倘若有人从楚疏言和沈锁锁口中得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楚疏言叫道:“别说!他在诓你!那人怎么会让杀手知道自己的事情?你也别相信他,尽堂的人,除了赶尽杀绝,什么也不会做!你快走!”

“楚公子这般夸奖尽堂,在下实在愧不敢当。”黑衣人那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们杀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银子?相信有这么一块锁,够我拿回三倍的银子,哈哈哈……”他走到沈锁锁面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多谢你了,沈姑娘!我和那人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今天终于知道他在这世上原来还有牵绊,嘿嘿嘿……”

他笑了几声,略一挥手,带着两名手下,消失在夜色中。

如水月色下,只剩楚疏言和沈锁锁。

沈锁锁望着那黑衣人离去的方向,神情凄切而彷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她恨自己!讨厌自己!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做对不起那个人的事,可是,她居然要救他要杀的人,这,还不算对不起吗?

可是,看着楚疏言抱着盒子走出相思筑的背影,她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心都绞了起来!

楚疏言无力地躺在地上,道:“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楚疏言还说这种话,正触到她的气头上,她冷冷道:“何苦说这些便宜话!走出相思筑的时候说得那样好听,到了这里还不是负隅顽抗,还不是怕死!”

“我是怕死。”楚疏言居然默认了,干脆全身放松,躺在了地上。

傍晚才停的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湿润的香气,连土壤都有股清凉的芬芳。他就那么躺着,仰望星空,缓缓道:“我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没有成家立业,甚至,还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按你的话说,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红线,就这么死了,这样的人生,不是太浪费了吗?”

“那你干吗乖乖地来这里?!”沈锁锁失态地抓住他的衣襟,“我真希望可以下得了手,真希望可以杀了你!你是个伪君子,你干脆叫上莫行南,你们力战不敌,终于死去,我也不用过来!可你居然自己一个人来了!你明知来了就是送死,你还是来了!你——”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你逼我做了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我恨你!”

她恨恨地松开他,流着泪,跑开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开门的小道士才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楚疏言,连忙把他送到了相思筑。

这已经是楚公子第三次浑身鲜血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一心嫁女的人家顿时少了一半——种种关于楚公子得罪了可怕江湖组织、血光照命的传言,很快在安郡城中沸腾了。

甚至连相思筑都沾上了血腥色彩,沈锁锁的生意冷清了大半。

相思筑主人决定送客。

药方一张,摆在楚疏言和莫行南面前。

“这些天,你们两位汤药不断。莫大侠吃了两贴,楚公子嘛,算起来已经三十二贴了。这张方子十两一副,总共三百四十两银子。”

“再加上两位在相思筑的吃穿用度,每人每天按两钱银子算,总共十二两。”

“另外,因为两位的缘故,害我相思筑信誉大跌,须得赔偿我的损失费用,五十两。”

“还有月老祠里那些被砸坏的桌椅灯烛,作价二十两。由我代收。”

“……”

“好。”

楚疏言一口答应,把莫行南吓了一跳,“不是吧?!你被人家当猪宰了,知不知道?!”

“应该的。”楚疏言脸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表情,“沈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我回到家中,一定奉上。”

沈锁锁翻翻白眼,“你人都走了,我到哪里去拿银子?”

楚疏言想了一想,“也罢。我将这个押在这里。”

那是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篆,是个“楚”字。

别人还没说话,莫行南先跳了起来,“书呆子!你真的呆了吗?这是你的印章,你怎么能把这个给别人?!”

“这是我家传的东西,从来不敢离身。”楚疏言将玉佩交到沈锁锁手里,“拿着它,姑娘可以亲自到邻县的楚记钱庄提现银,若是不愿奔劳,就等我派人把银子送过来。”

沈锁锁握着那枚玉佩,点点头,“既然你有这样的诚意,我哪里还敢不信?好吧,时候不早,我也不虚留二位。二位慢走,不送。”

她还真不客气,说完不送,自己就坐到一旁绣荷包。

“我真搞不懂你,莫非血流得太多,把脑子弄坏了吗?”

一路上,莫行南忍不住叽叽歪歪。那块玉对楚疏言的重要性,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楚家三兄弟一人一块,老大是行书、老二是草书、老三是篆书,凭这枚玉佩,可以在楚记钱庄任意一家提取现银,只要不超过三人分内之数,有求必应。

楚疏言却只是淡淡道:“等银子一到手,她不就还回来了?”

“万一她不还呢?那丫头已经钻到钱眼里去了——还有啊,你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为什么要易容?还有尽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出来没见人追?”

啊,莫行南的问题太多啦!他怎么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身边这个人呢?好像什么东西他都清楚,自己却在云里雾里,什么都不明白。

“尽堂搞错了。”

“搞错了?”莫行南简直要从马背上跌下来,“这种事情,也能搞错?”

“嗯。”

楚家公子似乎完全没有聊天的兴致,一任马儿轻纵。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空万里,烈日炎炎,楚疏言忽然勒住马,问:“一连下了这些天的雨,今天是头一个晴天吧?”

“啊?”莫行南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像是吧!有什么事?”

“走马观花呵……”楚疏言想到她说定的那门亲事,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莫行南看着好友,脸色都绿了,“我说楚疏言,你到底在搞什么?!以前只是呆头呆脑,现在怎么变得神经兮兮?”

“没事。”他说。说完又想起,那晚,她要他说这句话。

相处还不到一个月,为什么生活里好像处处渗进了她的影子?

可是,终究是别离呵!

莫行南再也无法忍受好友莫名奇妙、忽阴忽晴的脸色,叫道:“我受不了你啦!反正尽堂已经不找你麻烦,我也要找自己的乐子去!再跟着你在一起,我的脑子也要坏掉啦!”

说完,他一扬鞭,上了另一条岔路。

楚疏言不以为忤。这就是莫行南,他的决定,从来都比想法快。

一路停停走走,半个月后,楚疏言回到洛阳。

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但是为人和气温柔,全家上下最疼这位三公子。母亲听得下人来报,更是接出了二门,搂住儿子,欢喜不尽。

大哥和二哥都忙于生意,听见三弟回来,都抽出时间前来相见。父亲倒还健朗,难得祖母最近精神不错,合家上下,吃了顿团圆饭。

回来这些日子,闲适无比。一天下午,他正在书房里看书,母亲房里的丫环忽然笑嘻嘻地跑来,道:“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

楚疏言讶然,“喜从何来?”

“今天府里来了位客人,三少爷可知道是谁?”

“谁?”

“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媒婆,刑妈妈呀!”丫头笑着说,“专门给你说亲来啦!”

楚疏言摇头苦笑。近来与母亲通信,母亲也总提起这件事。理由是他年过弱冠,还是孤身一人,不合规矩。他一直以“找个看得上的姑娘才能成亲”为理由把母亲搪塞过去。没想到才回来几天,母亲就张罗开了。

刑妈妈?媒婆?

哦,不,他已经有过一次“相亲”的经历,那经历已经让他对这种场合再也提不起任何一丝兴趣。

他挥挥手让丫环离开,接着去看他的书,可是看着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忽然变成了沈锁锁坐在厅上对着一干人侃侃而谈的样子。想她收钱的模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更兼舌灿莲花、长袖善舞……是不是所有做媒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搁下书,穿过游廊,到了左首偏房。房间壁上有个指头大的窟窿,那是他们兄弟小时候为了偷听父母待客说话挖出来的。

刑妈妈四十来岁,风韵犹存,打扮得也算光鲜,只是脸上的脂粉盖得太厚,胭脂又涂得太浓,一连说了三五户人家的千金,个个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心地善良,一向跟着老太太吃斋念佛,连只蚂蚁也不敢踩。

楚疏言听了好笑,很奇怪,沈锁锁说起人的好来,也是夸张得很,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却很舒服呢?

楚夫人听了,皱眉,“她不沾荤腥吗?我家言儿是不吃斋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在相思筑里吃了近一个月的斋——沈锁锁一向恨不得把一个钱掰作两个花,顿顿只吃萝卜青菜。

现在想想,只吃青菜萝卜的日子,仿佛也没那么难过。

只听刑妈妈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她只逢初一十五吃斋。”

楚夫人这才点点头,“这还差不多,那位张家姑娘呢?”

刑妈妈便又娓娓道来,说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变幻。扬眉、抬眼、欢欣、轻憾……无不一致到位,恰似一场小小戏剧,和着嘴里说的话,楚疏言竟听愣了。

他记得沈锁锁说话也是这个样子。尽管曾经易容,可那易容术真不是普通的高妙,半点也不妨碍她的表情。她总是又说又笑,声音又清又脆,说话的速度又快,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份柔脆可爱,语言难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刑妈妈告辞而去。楚疏言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怅然若失。

晚间,楚夫人便同儿子说起这件事,她说得兴高采烈,楚疏言听着,只一味点头,楚夫人不知道儿子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不过第二天一早,她没在书房找到儿子,楚疏言清晨出门,到晚饭工夫才回来。

楚夫人连忙把跟着楚疏言的小厮叫来,问:“少爷都去了哪里?”

“去了刑妈妈家。”小厮答。

楚夫人顿时心花怒放,“他去了刑媒婆家?!怎样?有没有相中哪一个?”

“小的不知道。”小厮据实以答,“少爷就坐在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糊涂东西!哪能呆坐的?总会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吧?”

“哦,有有有。少爷问刑妈妈辛不辛苦,累不累,还给刑妈妈倒茶来着。”

楚夫人呆了呆,“就这样?”

“还问刑妈妈什么时候开始说媒,当时多大……”小厮费力地思索,最后摊了摊手,“就这些,没了。”

“没了?”楚夫人只觉不可思议,她那乖巧和顺的好言儿啊,怎么会特意跑去同刑妈妈套近乎?要套也就套吧,兴许是他想找门好妻室——那真是谢天谢地!可他旁的话一句也没说,就问这些事情……天哪,难道言儿喜欢的是刑妈妈这种浓艳妇人?!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楚夫人简直要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

“那、那少爷回来的这些天,都去做什么?”

“少爷回来第二天去了趟钱庄,提了一笔银子出去。第三天到‘适衣居’订了两套衣服,然后就是在家读书写字……”小厮低头一一回想,“还有今天去刑妈妈那里……”

“他提了多少银子?做了什么衣服?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多少银子小的不清楚,少爷让掌柜的安排人手送往安郡,说是给他的恩人。衣裳是少爷自己的。”

楚夫人总算松了口气。

可是翌日清晨再去找儿子,又不见了踪影!

一、定、有、问、题!

楚夫人立刻让人备轿,去找刑媒婆。

楚疏言正同刑妈妈聊天。

刑妈妈真是爱煞了这位少年公子。长得又俊俏,脾性又温柔,今天来找她,甚至还特意上满香斋买了蟹黄包子!

“我要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定拼了命也要嫁给你!”说完她又“格格”笑,“现在已是人老珠黄,楚公子再这样照看,我已经受不起喽!”

楚疏言微微一笑,“妈妈年少时候,就没有碰到合意的人吗?怎么到了今日,还是一个人?”

“唉!我从十三岁起就跟了师父——我师父可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媒婆呵!想我当年,也有几分姿色,也有人来相看。女人成亲,为的不过是个依靠。可是男子稍有些本钱,心思便变得快。没有本钱,我又何苦去倒贴他?现在年纪越大,倒也越看得开。等我老了,好好带一个徒弟,再不然,雇几个下人好生照看我就是了——只要有钱,还愁什么呢?当初跟着我师父,原本就是想混口饭吃,如今已经遂愿,还多求什么?无儿无女,虽然冷清,却也清静!”

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不由得有几分伤感。

楚疏言悄然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笑笑接过,道:“你是个好人——跟我认识的许多人不一样!不知哪户人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你!”

楚疏言低声问:“若是二十年前,有我这样的一个人,你真会嫁吗?”

他的声音低而轻滞,滞涩里偏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浅温柔。阅人无数的刑妈妈一下子给他弄糊涂了。

一个男人,用这样的语气,问这样的一句话,无论哪一个女人听到都要误会吧?可她年纪已经一大把,这一点是决计不可能。刑妈妈妈心念一转,已然明了,“楚公子,你可是有了心爱的姑娘?”

“啊?”楚疏言猛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总问我这些事?”刑妈妈看着他,那眼神里是沉淀了几十年的智慧——她在这儿女情场当了多少年的旁观者,有谁能瞒得过她?她微笑一下,道,“你看上的那个人,不会也是我们这一行的吧?”

不然这样一名公子哥,一不说媒,二不求亲,净问她这些事情做什么?

楚疏言不得不佩服作为女人、作为媒婆,刑妈妈对情之一事的洞察能力,但他仍然解释:“她不是我的心上人,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何况、何况,她早有心上人。”

哦,刑妈妈了然。

小丫环忽然来报:“楚家夫人来啦!”

楚夫人走了进来,脸上有些僵硬。刑妈妈已是个人精,一看她脸上神情,便知她心中猜想,忙道:“夫人来得正好!我正跟少爷说陈家姑娘的事,夫人一并来听听?”

楚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跟着刑妈妈聊开了,楚疏言默然坐在一旁,心中想的,却是沈锁锁。

心上人?

救命恩人?

他的确时时想起她,想起那个,有些狡黠、有些聪明、有些心事的女孩子。

想起她说话时的样子;想起在月老祠中,她的手扶着他的臂,给他力量刺出那一剑。

那时她的发丝掠过他的鼻尖,幽微的香气、酥麻的触感……当时血光交错,他却如此清晰地感觉那一刻的奇异悸动。

还有她溅上了鲜血的脸,脸上的恐惧……

当黑衣人的剑割下她的一缕发丝,他忽然觉得杀人不再可怕,可怕的是她受到伤害。

这是对一个女子的动心吗?还是,仅仅因为想报答她的恩情?

然而想到她拿着七宝锁来救他的那一夜,她口口声声,讨厌他、恨他……他苦涩地笑了。

如果说报恩,区区几百两银子,怎么够谢她救命之恩?

甚至连累她与自己的心上人作对……那种感觉,一定很痛苦吧?

所以她说恨他!

如果,如果他死在了那一夜,也许,她就不会恨他了吧?

他愿意把命还她,但当她喊“住手”的那一刻,他是欢喜的,欢喜得整个人好像要发出光来……

“……言儿、言儿!”

母亲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抬头,微笑。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什么,在想一个阵法。”

“阵法、阵法,就知道阵法。你又不去行军打仗,想什么阵法?还是跟着你哥哥学做生意是正经。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刑妈妈说了,明天陈家姑娘要去赏花,你也去吧!我听着这姑娘倒挺好,你自己说呢?”

“哦,还好吧。”

“嗯,那就好。”母亲满意了,带着儿子回家去,路上又交代,“明天穿两件颜色鲜艳些的衣裳。你看看这是什么布料?你不是最爱透月蜀锦吗?什么时候穿起棉布来了?样式也简单了一些,你不是去做了两套衣裳?明天记得穿上。”

楚疏言应着,心里却想,如果母亲看到另外两套,只怕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因为那两套,和这一套,无论款式、布料、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楚夫人一早便起来梳妆打扮,准备陪儿子去相亲。

可已经到了辰时,楚疏言还是不见动静,正当她准备亲自过来找儿子的时候,忽见楚疏言的小厮四儿拿着一封信急步走来。

不好!

一看到信,楚夫人就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信上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套有违母命的自责话——这个儿子,写这些书面文章再厉害不过,只有最后几句说得正经,言明要去安郡,到一处极灵验的红线铺求自己的姻缘。

楚夫人感慨地合上信。

唉,不幸中的大幸,儿子这次离家,也知道去问自己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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