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岩见那些人拿人的原因也不说,只说“到了掖庭狱自然就知道。”气势极是汹汹,心中大感不妙,正好瞅见一个有些交情的,便低声打探道:“王公公,我这是犯了什么错了?您给透个话,我心里也有些数。”
那人道:“嗨,你可是惹了**烦了。关着龙嗣呢,甭说你,连太子妃娘娘都被禁足于东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淳于岩听罢,更是一头雾水了。覃蓁听见,心下一紧,竟然牵连到太子妃,连太子的面子都不顾,那这事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那人又低声道:“端美人无故小产的事有着落了,她的贴身侍女茉儿方才招认了,说是她曾不小心将太子妃送给端美人的百合香洒进汤汁里,因惧怕主子责罚,便没有吭声,而是如常端给了端美人服用,这才致使端美人小产。”
淳于岩更不解了:“听说那百合香极为温和,虽是涂抹用的香粉,但即便是有孕之人服下,也无大碍,也正是因此,太子妃娘娘才将它送与有孕的端美人,原是一番好意,怎么会致人小产呢?何况那香粉,原是涂抹用的,既是茉儿误给端美人服用……”
言下之意便是,莫说百合香无毒,即便有毒,那也是茉儿犯的错,怎样也不干太子妃的事,更不干自己的事,抓自己做什么呢?然而淳于岩的话还未说完,那人就道:“嗨,淳于内官,你有所不知,那茉儿也是如你这么说,说是正是因着以为那百合香无害,才敢端给端美人服用,却不曾想那百合香里竟然有麝香!”
覃蓁一听,大惊失色,脱口道:“这不可能!”
那人撇了一眼覃蓁,低低道:“这可不可能可由不得你说。太医已然在剩下的百合香里发现麝香了!”说罢,便不再理会了。
覃蓁思绪飞转,已然明白了过来,百合香里不该有麝香的,既然有了,必是有人故意投放,那么所有曾接触过那盒百合香的人就都有嫌疑了,包括淳于岩,包括自己,包括茉儿,亦包括太子妃……
淳于岩的手忽然搭了过来,轻轻按住覃蓁轻颤的双肩,温暖而有力:“没事的,既不是我们做的,也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连淳于岩的声音也不禁的轻颤,或许淳于岩的心底里也是明白的,这样前所未有的的大灾难,恐怕不是那么轻易能度过的吧。覃蓁的心莫名的就揪了起来,前儿才有人要杀自己,这会又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
覃蓁的心头如被极细的透明丝线缠住,丝丝缠绕,看不见,却又缠得人透不过气来,而肩上淳于岩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轻轻一按,放了开了,移开的一瞬,肩上一空,覃蓁只觉心里也空落落一般,不由追着望了过去,正对上淳于岩一晃而过的双眸,虽是一瞬,却也能看见她如杏子般圆亮的眸子里也夹杂着惶恐和不安,心头便不由愈发的惶惧。
半道上,空中开始缓缓的飘雪,又是深夜里,便更是寒冷彻骨,然而踏进掖庭狱的一霎那,才恍觉狱中更是冷若冰窖,还不及外头有一丝暖气。覃蓁只觉冷极了,也不知是气温的陡降,还是甬道两侧一间间阴气森森,暗得看不分明的牢房让人不寒而栗。
然后就开始了所谓的审问,然而那审讯除了拷打,还是拷打,彷似不是为了问出些什么,而只是为了拷打一般。疼痛,无休无止的疼痛,那疼痛是自骨子里发出来的,面上却是看不到一丝伤痕,覃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的,惟觉那钻进心底,又在心上穿来穿去的痛彻心扉的疼痛渐渐的淡了下去,眼前本就微弱的光也渐渐的暗了下去,最后,终于坠进无止无尽的黑暗中去……
黑暗是那样的漫长,原以为就浸在这黑暗中,再也出不去了,耳边却缓缓传来呼唤的声音,起初是极低的,几乎不可而闻,然后越来越响,终于将自己惊醒了过来。
隔间的木栅里透出淳于岩的半张脸,她的脸上满是憔悴,好在并没有伤痕,她的声音欢喜中带着焦急,泪水盈了满面:“你总算醒过来了,你若死了,我可怎么办,我可只有你了……”
覃蓁恍恍惚惚的也听不大懂淳于岩在说什么,只撑着一口气,幽幽地问:“我是晕过去了么?您还好么?”
淳于岩拭了泪水,言语断续:“我没事,他们对我还算客气……偏就对你这么狠,真心是想把你打死了,还尽挑着看不见伤痕的法子……死了,旁人都不知道你曾受了这么大的罪……”
或许就想把自己打死罢……覃蓁恍惚中心头忽地雪亮,百合香的事牵连甚大,不仅伤害龙嗣,甚至累及太子妃禁足,不大可能是冲着渺如自己这样的人来的,然而进了掖庭狱后,异乎寻常的拷打,恐怕就是有人落井下石,想借机不动声色的要了自己的性命吧……
那个人是谁,覃蓁已不想去理及,只幽幽地想着,自己还能活多久,若是就这么死了,见到爹娘,他们一定会怪自己吧……既没有听从娘的话,好好活着;也没能为爹爹报仇,到时候,自己该说什么呢?
牢房里冷极了,四肢却没有想象中的僵硬沉重,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彷彿只剩下胸口的那一口气,随时能被抽走一般。淳于岩一直隔着木栅絮絮地说着话:“覃蓁,你不要睡,这里太冷了,睡久了,就醒不过来了……你再等等,明日,明日案子就审清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甬道上站着的狱吏好笑的接着话:“出去?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你们还想出去?连萧恪大人都被下了诏狱,恐怕都得死在狱里,你们还指望出去?”
狱吏的话如平地霹雳一般砸在覃蓁的头上,萧恪!萧恪怎么会受到牵连而被下狱?!脑中飞快的千回百转的联系着,是啊,只有西域才有的百合香,寻常极难寻到,萧恪又恰好刚从西域回来,难道他就是那个受太子妃所托从西域带百合香回来的人?所以他也曾接触过百合香,自然亦有嫌疑?
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覃蓁翻了个身,几乎是爬到靠近甬道一侧的木栅边,费劲了全身的力气道:“您说什么?萧恪大人怎么会被下狱?”
那狱吏惊讶地看着覃蓁,旋即轻笑了起来:“半天都不动,还以为快死了,这会儿居然还爬得动。嘿嘿,前面都是装死吧?你这一套我见得多了,这会儿听见真要死了,就急得活过来了。哈哈……”
覃蓁见他只顾嘲讽,丝毫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忙朝头上摸去,却是空空如也,再摸腕上,亦是空空,这才醒悟进掖庭狱时,钗饰一早就被掏尽了,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身上还有一件狐毛背心,因穿着在身,还没有被扒去。覃蓁忙脱了那件夹袄,只着着里面贴身穿的薄棉服。身后立刻传来淳于岩的惊呼声,想来她已看出自己所想,她道:“你想做什么?!这里这么冷,你想要冻死么?!”
覃蓁脑中只想着萧恪说不定要死了,旁的什么也想不了,只将夹袄递出木栅外:“求求您给我说说吧。”
牢房中光线黯淡,那雪白的狐毛便如同一块白玉一般,闪着莹亮的光。狱吏何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眼睛都直了,一把接了过去,又怕被人瞧见,赶忙藏在怀中,嘴上含糊地道着:“百合香是萧恪从西域带来的,他怎么脱得了干系呢?”他忽地靠近,声如蚊呐:“前儿不是还传言端美人这一胎贵不可言吗?大家都说皇上这回是气极了,萧恪大人必是出不来了,真是可惜啊。”
他的声音极低,听在覃蓁耳朵里却如同雷霆万钧一般,原是如此!原是如此!这招招式式原来皆是剑指太子啊!不久前卢阳王被刺一事已在皇上心中种下一根刺,紧接着沈端姝那所谓贵不可言的孩子就没了,前前后后事事关着萧恪,还涉及太子妃,皆是围绕着太子的人,看着多么像是太子深感储君之位受胁,才设计了这种种事端。宫人们想必在私下里都是这么猜测,私相传言的吧。
然而这些诡计应该还不至立即威胁到太子的储君之位,而萧恪却要成为这件事的牺牲品,成为他们动摇太子之位搬开的第一块石头。至于自己,还有淳于岩……不过是无意中卷进这一场阴谋的倒霉蛋罢了……
覃蓁恍惚地想着,所有的气力彷彿都在方才强撑的举动中用尽了一般,眼前一黑,无力的倒了下去。
覃蓁醒来的时候,大约是在夜里,牢房里显得更为昏暗,唯有牢墙的上方极小的一个窗口洒下一小束月光,正落在她裸露的脚背上。这个夜晚的月色一定极好,那月光柔和的就如轻纱一般,将覃蓁纤细的脚踝衬得更加莹白柔美。覃蓁恍惚的就想起了在广伯侯府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自己时常要光着脚,戴着脚铃,站在石台上,蹈足而舞,台下的人眼神中或不屑,或羡慕,或嫉妒……让人看不分明。而那时的自己便是这样战战兢兢,小心的应对着同为家伎的女孩子们或因嫉妒,或因厌恶而生的怨毒。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小孩子们的小伎俩罢了,半点及不上宫里,阴谋诡计,机关算尽,一个不小心,就要送了性命……
覃蓁迷迷惘惘地想着,只觉胸口轰轰而动,终于蕴结成一股腥甜之味从口中涌出,四肢百骸便如抽走了筋骨一般虚浮。
淳于岩听得动静,登时探了过来。
覃蓁勉强道:“这是晚上吧?您怎么还醒着?”
淳于岩幽幽叹口气道:“你没醒,我哪儿睡得着?你这是何苦呢?外头的事不是我们管得了的,知道了又如何?保住性命才是紧要的啊。”
覃蓁气若游丝:“我不行了,送出那件夹袄之前,我就知道我不行了,我的伤很重……那夹袄对我没什么用,还不如送出去……”
黑暗中淳于岩的声音带了哽咽:“你不要乱说,你是个有福的,我们肯定能出去……”
远处有些微的狱吏的欢谈声,夹杂着觥筹交错的声音,想来是正喝着酒,覃蓁使劲侧了点身子,对淳于岩道:“您帮我把狱吏叫来好吗?”
淳于岩讶异问:“怎么了?”
覃蓁道:“您帮我叫吧。来了您就知道了。”
淳于岩不明所已,但见覃蓁心意坚决,只得提声唤了狱吏过来。
狱吏正喝得畅快,无端被扰,自是不大痛快,嘴里嘟囔着糙话,但仍是极不耐烦的过来了。
覃蓁稳了稳心绪,缓缓吐出已下定决心的话:“去和狱丞说,百合香中的麝香,是我混进去的。全是我一人所为,和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狱吏已微有了醉意,本是蹒跚的晃过来的,听到这话,酒意顿时尽散了去,不敢置信地道:“你肯招认了?!”
覃蓁点点头:“是,我招认了,都是我做的。”
狱吏咧着嘴道:“这就对了嘛。一早就该招了,也免得受这些刑了。”说罢赶忙沿着甬道往门外走去,想是去禀报狱丞了。然而覃蓁并没有听到想象中淳于岩不敢置信的惊呼和劝说,是啊,木已成舟,劝说还有什么用呢?当初自己不就是怕淳于岩劝阻,才骤然招认的么?
牢房里静极了,少了狱吏们喝酒行令的欢谈声,细微的鼾声和偶尔传来的吱吱声便被骤然放大了,一声一声如撞在心上一般。似乎还有泪水簌簌滑落的声音,覃蓁听不分明,暗想着,或许是水滴的声音吧。
半晌,淳于岩终于开了口:“为什么要这么做?觉得自己快死了,想以自己的一条性命,保全我,是么?”
覃蓁并不吭声,只幽幽地想,这样不是很好么?自己伤这么重,反正是要死了,却可以救淳于岩,救萧恪,还有无辜受累的太子妃……
淳于岩沮丧地叹着气:“真是个傻孩子……我是你的师傅,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活得下去么?”
覃蓁心头一紧,道:“我会和他们说,我和沈端姝一同进宫,她成了美人,我却是女官,我是因心里嫉恨才做下错事的。师傅您半点也不知情。太后娘娘一向看重您,必会救下您一条性命的。而且……”覃蓁艰难地继续说道:“而且师傅您的身子不好,这里这么冷,再待下去您就……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招认,咱们就会在这里一直被审问到死,我在扶梨园时认识的一个宫女,她就是这么死的,我不想和她一样,也不想您和她一样,我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这么做……”
淳于岩不再说话了,黑黑的一团影子靠在隔间的木栅上,完全隐没在牢房的黑暗中。覃蓁隐觉那团身影中似乎蓄积着什么将要迸发的东西,其实完全看不清她的面容,去偏偏觉得她的脸上一定有着某种决绝而坚定的神情。
很快狱丞就来了,隔着木栅,用一贯冷冰冰的腔调道:“来啊,把司马覃蓁押出去审问。”
狱吏便上来要开牢门的锁,淳于岩却忽地站了起来,道:“等等。”
覃蓁忽然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哗地”涌起强烈的惶恐,却已是阻止不了。淳于岩镇定地道:“是我,都是我做的,这个孩子熬不住刑才胡乱认罪的。那****奉了太子妃之令送百合香给端美人,去不小心将麝香混了进去,麝香有通诸窍,开经络的作用,并不是毒物,虽有滑胎之功,但份量不大,偶尔涂抹也不至让人小产,却不曾想,端美人竟会误服百合香。”
狱丞有些讶异,冷冷道:“都带出去审问。”
狱吏打来牢门“哗哗”的锁链声很快响起,淳于岩道:“她病得很厉害,都快死了,哪经得住审问,回头真死了,你们反而不好交待了,不是?她的事我清楚的很,一会我一并交待了,再让她按个手印就是了。”
覃蓁只觉冷汗涔涔冒了出来,大声道:“她是乱说的,不是这样的……”然而那声音其实微弱的很,隐没在“哗哗”的锁链声中几乎不可而闻。
淳于岩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甬道的尽头,覃蓁终于知道那隐隐觉察的将要迸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淳于岩想将一切承担下来,以救自己的性命。可是自己的性命已经快要终结了啊,她这又是何苦呢……
约莫一个时辰后,淳于岩终于回来了,甬道一侧微弱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竟是轻快的神情。
狱吏将淳于岩推进阴暗逼仄的牢房,“咔嗒”一声锁上了锁链,又抓着覃蓁强行按了手印。
覃蓁瞧着隔间牢房的淳于岩,含泪道:“我本来就要死了,应该是我去……”
淳于岩疲倦道:“我不过承认自己犯过的错罢了……”
覃蓁将手穿过木栅,在黑暗中摸索着淳于岩的手,好容易摸索到了,却是那样的凉,凉得就像她方才轻吐的话。“师傅,您这样的话我不信……”
淳于岩默默半晌,轻叹一声,低语道:“覃蓁,其实真正快死的人是我,你还可以活下去……只要你坚持,你就可以的……覃蓁,不要放弃,你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她的话就如珠玉一般,缓缓敲在覃蓁的心上,覃蓁泪如泉涌,哽咽着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淳于岩道:“我的身子自小就不好,大夫说必活不过四十岁去,好生将养,或许还能长久些。我今年已经四十了,这些时日又更有油尽灯枯之感……”
覃蓁急急打断道:“您懂药膳,必会长命百岁的……”
淳于岩道:“你不要说话,好好听我说。你说的对,我自小研读医书,自己好生调养,确实不止这个岁数,但是我生孩子的时候,受了重创,必活不过四十去了。反正都是要死了,早一些,和晚一些又有什么差别呢?还不如一刀来得干脆。而且我也没有亲人,也不用怕累及九族……”
覃蓁听她说生孩子,大吃一惊,却不知该如何问起。
淳于岩娓娓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不对?宫女怎么会有孩子呢?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宴客馆的小宫女,时常能看到外邦的胡人,然后有一天……”她顿了顿,彷彿忆起不愿忆起的往事,“有一天我被一个胡人欺凌了,并且还有了孩子。这样的孩子本是不能留下来的,连我也不能再留在宫中了,可是那时我就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不愿出宫,就想偷偷弄掉这个孩子。我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弄掉这个孩子,反而伤了自己的身子,后来宫中的一个嬷嬷发现了我的秘密,她看我可怜,帮着我在宫里偷偷的生下了这个孩子,然后偷偷送出宫去。那是个女孩,长得像我,在我眼里,真是漂亮极了……”
覃蓁惊动不已,宴客馆胡人欺凌宫女,竟早至十几年前就已是如此了。而淳于岩竟也是受害者之一,她竟然有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曲折过往。惨遭欺凌,艰难生子,又要忍受母子分离的痛苦,心性该是何等坚韧的人才能坚持到如今。然而淳于岩的语气却是波澜不兴的,丝毫听不出话语中的辛酸。
淳于岩轻轻一笑:“你是不是在想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其实我不止不难过,到如今我甚至感到庆幸……”
覃蓁惊讶的看着淳于岩,淳于岩缓缓接着说道:“因为我的女儿,她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她长大后也进宫了,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是那么像我……她叫花荠,春在溪头荠菜花,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就写在她的小襁褓里,就是盼着她能像山间野花一样坚韧地活着……她回到我的身边,我可真是高兴极了,我想尽了法子把她放在身边,尽全力地照看她……”
覃蓁听到此处已是惊心动魄,花荠,不是已经死了么?这对淳于岩的打击该多么的大。果然淳于岩说着语气中缓缓浮上掩藏不住的心酸:“可是她居然……居然那么早就……到底是不该来的孩子啊,怎么能活得长久呢……”
淳于岩的声音渐渐哽咽,去仍然不愿停下来:“都是我对不起她……”
这样的苦痛,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覃蓁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道:“这并不怪你……”
淳于岩摇头道:“不,你不知道,她的死并不简单……她是我的孩子,她的身子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怎可能忽然得了暴病而亡……而且我很早就发觉花荠有些不大对劲了,她一直是那么乖巧,也像我一样喜好医术,可是忽然就开始心不在焉起来,总是一个人痴痴愣愣的发呆,有时发着呆又忽然笑出声来,我问她,她什么也不肯说,可是瞧得出来,她快乐极了,我也就不问了。可是这情形持续得并不久,她到了昭华太子妃身边后,总是很沮丧,鲜少有高兴的时候,尤其是昭华太子妃离世后不久,我看得出来她焦躁极了,可是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然后就忽然死了……”
她的头难过得撇了过去:“死得多么蹊跷,我怎能不生疑?可是那时我只想着既然她已经死了,再查出什么来,也是于事无补,就没有吭声。现在想来,什么于事无补,分明是我害怕惹上麻烦,不敢去查,我自己的孩子无端死了,身为娘亲,我却不敢去查……”她的声音悲怆中带着酸楚:“我是多么后悔啊,可是等我后悔的时候,已经事过境迁,什么也查不出来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居然还有颜面苟延残喘的活着……是不是很可笑……我早该追随她而去的……”
覃蓁垂泪不已,却只说得出:“您不要这样说……”
淳于岩凄楚一笑:“覃蓁,还好有你。我看见你的时候,一下就想到了她,你们长得并不相像,可是眼神却是一模一样,我几乎要把你当作她。我想,是老天可怜我吧,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
淳于岩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她已经俯首认罪,所以狱吏突然到来,把她带到甬道尽处的另一个牢房里去了。
覃蓁难过极了,费尽了气力呼喊,却是不能让狱吏搭理自己半分,然后一种奇怪的内疚感开始缠绕在她的心头。对于淳于岩,她是敬重的,然而扪心自问,这种敬重更多的是因着在宫中孤苦无依时寻求的依赖和保护,难免多多少少带着“利用”的成份,这种让人难堪的成份又因着淳于岩方才所述说的无私和不求回报,而让她更为深感惭愧难当。
淳于岩,她会死吗?伤害龙嗣,哪怕不是故意的,也是死罪。淳于岩,她一定要死的,自己恐怕也活不了。
可是,覃蓁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活着。如果不是自己想用仅剩的一点性命救大家,淳于岩必不会忽然做出认罪的举动,这样看来,是自己将她引上这条不归路的,而自己呢,若不是萧恪也身卷其中,自己还会这样义无反顾的想揽下所有的事吗?覃蓁不知道,正是因着这份不知道,在淳于岩相较之下,更让人觉得汗颜。
或许,一开始就错了……既然有错,就要挽回;哪怕不知道要如何挽回,至少得先活着!
甬道一侧忽明忽暗的烛火在黑暗中如吃人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彷彿随时要带走人的性命一般,覃蓁瞧着那跳跃的烛火,终于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残存的意识里只坚韧地想着,得活着,一定得活着……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长久的寂静后,牢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狱吏提了个食盒进来,道:“司马覃蓁,是吗?”
覃蓁只觉诧异,低低应了一声。
那狱吏面上带着几分客气,道:“这是林少使给你递的东西。林少使很想进来看看你,可是,这地方……你也知道,我可做不了主,也不是小主该来的地方。”
他口中的“林少使”,应该就是念昔了。覃蓁心中感动不已,这时候,念昔竟然还惦念着自己,想是她也想不着别的法子,也只能尽自己的力,送些吃食进来了。说来,狱中的饭食着实让人难以下咽,尤其是从昨个晚上开始,连水都开始变得怪怪的,酸不酸甜不甜的,十分难喝。
覃蓁眼角不觉湿润,又念及淳于岩,便道:“劳烦您给淳于岩送去吧。”
狱吏道:“林少使知道你惦记淳于内官,也给淳于内官送了一份。林少使说都是你先前最喜爱吃的菜,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你一定要吃下,好补养身子。”
覃蓁只闻得食盒中飘来淡淡的酒香,里面必有先前在玉雅馆时自己最爱吃的醉虾,真是难得念昔一番心意,便吃力道:“多谢您了。”又一直苦于无人搭理自己,这会赶忙逮着机会道:“狱吏大哥,淳于岩是被冤枉的,您帮我和狱丞说……”
覃蓁的话还未说完,狱吏已打断道:“都已经是画押了的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皇上已经下了旨,你和淳于岩的处置都是流放北地,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添事端……”
覃蓁几乎不敢置信,淳于岩自认伤害龙嗣,自己是她的徒儿,受她牵连,流放北地,也是自然,可是淳于岩本人,怎样都是砍头的罪,却只是流放北地?这怎么可能呢?不由脱口问:“您说的是真的么?”
狱吏道:“这事皇上很震怒,原本淳于岩必活不了,你只怕也是难逃一死。听说是因为端美人仁善,在皇上面前苦苦哀求,皇上这才改了心思。”
流放千里,虽是极寒之地,不知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待,但至少不用现在砍头,至少还有活的希望。如同已深深沉入谷底,以为永不可能转圜的事情,忽然自谷口投入一抹希冀的光,覃蓁欢喜到了极处,连狱吏怎么离开的,都未在意,然后似乎有人沿着甬道被抬了出去,这样的事在掖庭狱中太多了,总是有人熬不过去,死了,然后被抬出去。覃蓁依旧未在意,直到狱中忽然来了太医,竟要为自己诊治,以便不至于死在流放途中。覃蓁这才从惊喜中诧异过来。这着实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流放的犯人,死在途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哪有流放前还为犯人调养身子,好上路的道理?然而那太医确是认认真真的为覃蓁诊治的,覃蓁的身子也确实渐渐的好了起来,然后流放的路途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