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帝方议立后,欲访名家贵族之女容德出众者,太后常怜敖之废,欲为重亲以敖女配帝,乃谓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贵种,实无其匹,且容德超绝古今。吾选妇数年,无逾此女。”帝曰:“如乖伦序何,且彼年尚幼。”太后曰:“年幼不当渐长邪,且甥舅不在五伦之列,汝独不闻晋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从命,诏群臣议纳皇后礼。
02 冷淡
吕雉回到了丈夫孩子的身边,期待中的“吕雉的春天”却并没有来到。在她面前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阿季,更是万千后宫佳丽浓妆艳抹讨好,费尽心机接近想陪侍的皇帝。
公元前209年,夫妻两人从沛县依依别离,公元前203年,两口子终于得以团圆,已经走过了七个春夏秋冬。七年来,他鞍马劳顿、指点江山,在韩信、张良、萧何等人的协助下,逐步赢得锦绣无边的壮丽山河;而她从沛县大牢的女犯人升级为楚军大营里的人质,在饥饿的压迫与死亡的边缘苦涩求生,被命运的魔杖敲打得遍体鳞伤。
此时的刘邦是器宇轩昂的国君,就好比是光芒万丈的太阳,掌控着天下所有人的生命的晴雨表,他喜乐,则可以春和景明;他愤怒,则只能阴风怒号。他是一言九鼎、君威深重的主宰者。在天下,他是万民敬仰的天子;在朝廷,他是群臣拥戴的君主;在后宫,他是众多妃嫔千方百计争抢的丈夫。七年前跟她在沛县执手相看泪眼,难分难舍,情意深重的那个阿季,还扎根于她的心里,给了她在楚营苟延的勇气;可在他,那是历史微不足道的一页,早就随秦朝的风云荡到九霄云外的天边了。
任何人都明白,刘邦现在不是她吕雉一个人的丈夫。
长久的苦涩生活教会吕雉忍耐磨难的本领,可并没有教给她怎么跟人分享丈夫,怎么从众多年轻貌美的妃子那里夺取丈夫的恩爱。
她已经快四十岁,从做牛做马的刘家主妇的生活,进入痛苦挣扎的沛县大牢,再进入总在死亡边上摇晃的楚军大营,人生经验里只有饥饿、死亡、痛苦,而经验有多么重要,看看现在那些招聘单位的嘴脸就可以知道——它是决定一个人在事业上成功的关键因素。而后宫女人的终身事业就是博取皇帝的宠爱。她进入职场时间太晚,本人又不像一张没有任何颜色的白纸,可以随意涂抹。
人是由生活经历合成出来的社会动物,那些特殊的经历总会给这肉身挂上不同的颜色。有的是明媚灿烂的金黄色,有的是昂然兴奋的红色,有的却是清冷沉重的黑色,不过更多人身上是说不清的灰色:像PM值为2.5的天空,既不会如烈性毒品,让其他人顷刻就丧失生命,也不会如四月温和的阳光,让你春服翩翩,一路留下欢快的歌曲,走向家的怀抱。
此时的汉高祖已经不是当年沛县的那个阿季,在外面采摘两朵野花,找点刺激,依旧回到家里,一起吃她下厨做的饭菜,用带回家的酒,夫妻共醉。现在皇帝的后花园群芳争艳,应有尽有。娇艳的玫瑰让人着迷,清丽的百合惹来怜惜,富贵的牡丹是富贵的点缀。他拥有花园里所有新鲜的花朵,只要他喜欢,或者他需要,他可以随时随地采摘玩赏。
而吕雉呢,她根本不知道,虽然她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来适应新的家庭模式,但是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后院里,基于女性本能的那点常识显得极其寒酸。她不知道用温言软语笼住皇帝,不懂得装出贤惠大方博得皇上的赏识,私下还得修炼媚功床术让皇帝留恋回味。虽然她是皇宫名义上的女主人,实际上,却像是一条狗,只是给皇帝看家护院而已。
中国男人一直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说法,演变成今天是“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的调侃。不少男人在富贵以后,即使有美艳的小妾,但是承认跟自己吃苦受累妻子的付出,所以往往颁发一些奖励,如物质上的满足,名分上的确定。似乎这样,他们在遗忘妻子,跟别的女人欢好的时候能得到一点良心的平静。皇帝,作为富贵到巅峰的男人,在面对无数千娇百媚的时候,对结发的衰老妻子,虽然不可能做到雨露均沾,但更会在身份与财富上确立她后宫之主的地位,偶尔还会适当给以安慰性质的性的施舍,再不济对妻子有一点温暖的亲情。
同样是皇帝,也同样是草根出身,后来的朱元璋对自己的马皇后就特别敬爱,因为共过患难,所以感情极为深厚。朱重八虽然杀人不眨眼,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还算有点良心。
可是刘邦对吕雉却是冷淡至极,两人很少见面,就连司马迁也不得不概叹:真是“日见稀”啊。
因为军营恶劣的环境,吕雉比看上去还要苍老一些。她的头发都有些发白,容长脸上的皱纹很深,杏核眼凸下去,显得愁苦又悲戚,这些年的生活给她的面貌刻上了苦难的标签。她的面貌时常是严肃、紧绷、压抑的。看人的时候,锐利又直接,让人心里发毛。
她即使想在丈夫面前讨好,这幅面容都很难做出适当的表情,更何况她还没有讨好做媚的技术。而且,她的身体也被毁坏了,那是隐秘的不能言说的痛苦。一国之君在乎社稷江山,不会留心一个女人的身体。在女人这里,皇帝要求的是一个能让他舒适的身体,就像企业家让工人交出合格的产品,却从来不会关心工人会不会生病一样,美好的身体是后宫受宠最起码的通行证,如果没有这张通行证,不会有通往皇帝怀抱的任何机会。
如果后宫是个大考场,“床笫”是一门重要的课程,那吕雉现在得了零分。
可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体变坏的原因。从前,她是健壮丰满的女人,还曾经是县令热情的求婚对象。现在之所以这样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毫无活力,像一根寒冬中的枯木,是因为丈夫反上芒砀山,她被关进沛县的大牢,严刑拷打后留下惨烈的伤痕;是因为丈夫的军队跟项羽作战,她被作为人质,在军中辗转颠沛,吃苦挨饿,以致完全脱相变形。
吕雉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悲愤。
即如今天,有些女人回忆当初的韶华风貌,想想身边男人的麻木和家里捉襟见肘的生活,还免不得痛恨男人耽误了她们的青春,不过鲜少有男人真正着重妻子的付出,他们的回答是:没有我的耽误,你的青春也会流逝。
是的,哪怕当年真的一起啃过方便面,睡过地下室,也不要让那些苦难反复在舌头打转,说得多了,只会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因为,你的选择由你自己负责,当你跟定那个男人,你的人生就跟他捆绑在一起。更何况,在男人衣锦衣骑肥马的时候,谁愿意回顾当年带着张嘴、四处骗吃骗喝的狼狈光景呢?
在大汉朝的后宫里,这个身体受尽磨难的女人开始了另一番痛苦。
雄伟的宫殿里,白玉做的台阶与黄金装饰的墙面无比富贵。顺着那墙壁往一处宫殿走,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偶尔一阵风起,吹动床帐帷幔,能看到一个孤独而憔悴的身影正坐在床边发呆。夕阳隐退到天边,月亮慢慢升起来,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动一下。等到月上中天,夜也深了,才能借助月色看到那张衰老的脸孔。她脸上的神色,可以说是寂寞,也可以说是麻木,但她眼里分明有无穷无尽的绝望,那绝望似乎能烧毁这豪华的皇宫,而她愿意,自己也埋葬在这冰冷的痛苦里。
在她万念俱灰,走到夜露深重的后花园时候,从皇宫的另外一个角落却传来欢乐的歌舞声,偶尔能听到那个曾经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不过更多是那个甜美娇俏的女人声音。她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和宠爱的妃子在举行愉快的宴会,她心里淌着血,默默地走远, 而咬破的嘴角却提醒着自己:她有多么恨那个女人。那女人是她这辈子的死敌。
03 宫斗(上)
当年在彭城失败以后,刘邦没能回家接到吕雉,一路逃避楚军,却在定陶遇到了美丽的戚懿。在吕雉在楚军营帐里做人质的时候,刘邦跟戚懿开始了他们甜蜜的新婚生活。在跟楚霸王争夺天下的过程中,汉王的营帐里总能看到戚懿俏丽的身影。有她坐在汉王身边,汉王总能得到无限的愉悦,她的容颜让他赏心悦目,她的温柔让他无比沉醉。
汉王宠爱戚懿,等汉王做了高祖,他依旧固执地爱着这个美人。于戚懿,这是一网深情的幸福;可于吕雉,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当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甜甜蜜蜜,情比金坚的时候,谁不会疼彻心扉,因而诅咒那所谓的“爱情”?谁不希望自己化作一团烟,随风而逝,忘记那无法愈合的痛苦呢?
戚懿在汉宫被称为戚夫人或者戚姬,戚夫人极其美丽,不过后宫不缺美人,她另有三样独门绝技。
鼓瑟是戚姬的第一项绝技。她鼓出的瑟声音韵和美,缠绵悱恻,常常把人带入一片精美安宁的天地,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高祖刘邦酷爱筑琴,技术也相当了得,所以两人时常在宫中召开快乐轻松的音乐聚会。美妙的音乐声中,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微微一笑,说不出有多么甜美温馨。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刘邦将戚姬视为心灵的知音。
歌唱是戚夫人的第二项绝技,当一个绝美的妃子亲启朱唇,唱出动听的歌声,皇帝也不禁跟着应和,乐处相视一笑,悲处相拥而泣,彼此情真意切沉浸在歌曲的世界里,进入澄明的境界,好似忘记了彼此皇帝与妃子的身份,而只是热恋中的普通男女,以心换心,以情换情,至诚至性,生命的所有乐趣都只因为这世界还存在一个心爱的人。
舞蹈是戚夫人的第三项绝技。她能跳当时最流行的“楚舞”,纤腰柔摆,舞姿优美。这个才艺双绝的女人富于艺术细胞,另外独创了一种只有她才能跳的“羽袖翘腰舞”。舞动的时候,只看到两只华美的大袖子在空中飞腾。音乐猛地一顿,戚夫人下腰,用殷红的嘴巴刁起刘邦面前的那一杯酒,缓慢轻柔地起身,将酒递与刘邦手中。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然后纷纷鼓掌,为这人间罕见的舞姿倾倒。
而刘邦,仰脖喝下酒,微醺中瞧着眼前夺人魂魄的美人,日趋衰老的身体也焕发出无限的春意。他只觉得自己需要她,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想把她拥在自己怀抱里,彼此消融在没有任何间隙的疯狂恣肆里。
多少年后,戚夫人的侍女贾佩兰出了汉宫,偶尔听人说谁家千金漂亮,总是眼光下扫,露出不屑的表情,说你们没有见过大汉朝的第一美人。虽然离开了锦衣玉食的后宫,在民间的风尘里飘荡,于艰难生存的挣扎里辗转求生,贾佩兰却总无法忘记戚夫人的绝代风华。
每年的正月十日,戚夫人带着一大帮宫女到灵女庙,祭神歌舞,吹笛击筑,唱起悠远渺渺的《上灵之曲》,她甩起缱绻的长袖,羽衣飘飘,那一身装束就像一位美丽的仙子
到了七月七日,刘邦又与戚夫人在百子池,一面唱歌,一面用脚踏着拍子跳起楚地的舞蹈。他们唱完歌,跳完舞,将五色缕套在彼此手上,深情地凝视彼此,发誓说要生生世世永远相爱。
戚夫人利用自己高超的组织才能,发动宫廷中能够调遣的宫女,为刘邦送去各种名目多样的联欢晚会,调剂了刘邦工作之余的休息生活。群众演员们手牵着手,随着动听的音乐,踏着节拍,跳着欢快的舞蹈。戚夫人既是仪态万方的主持人,又是晚会最耀眼的台柱子,她时歌时舞,又是甩袖,又是下腰,奉献一场绚烂华美的艺术大餐,施展出艳冠群芳的魅力
刘邦沉浸在这嘉年华似的欢歌笑语里,感受生命此刻的激情、欢畅,好像忘记了时间会流逝,生命会老去。什么天下万民、社稷苍生一类沉重的字眼都暂时会在大脑中沉睡。
皇帝与戚夫人如此恩爱,那甜蜜的结晶自然就很快来到了。戚夫人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刘邦已经有二个儿子了,可是这个儿子出生那天夜里,他还是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等到儿子出世以后,他马上赐给孩子一个光荣的名字:如意。所谓的如意,也就是让自己很满意,汉王就像一个小康之家的爸爸,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幸福,也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偏爱。
等到汉王成为高祖,如意才是几岁大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非常讨人喜爱。因为母亲受宠,又长得精神,皇帝对他宠爱得过分。从小被关注的孩子,一般都活泼大胆,敢说敢做。如意就是一个典型,虽然年龄比较小,可行事大方,为人机敏,已经很有皇家派头。跟刘如意从小就在锦衣玉食的皇宫里长大不同,太子刘盈小时候只能跟着辛苦种田的妈妈去田间地头玩泥巴。后来,妈妈进了大牢,妈妈好几年在楚营里做人质,等到好不容易把妈妈等回家了,父母的感情又并不好。一方面因为天性柔弱,另一方面因为环境的影响,刘盈显得谨慎、保守、拘束,凡事畏畏缩缩。不过,刘盈通达人情,凡事都顾及到别人的感受。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那无疑会是一个优秀、善良、温和的好青年。可惜,他是天子的继承人。命运把他放在这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他的温和似乎配不上天子的威仪,他的善良被看成是没有霸气。
刘邦三番五次地在外人面前评论:刘盈太胆小懦弱,不像我,真不像是我的孩子;如意聪明活泼又勇敢,跟我像得很,才像是我的儿,应该让如意做太子。
从皇帝角度,皇位的继承人是定国安邦的根本,因此希望太子能有大格局、大视野、大韬略、大气度,不能小气嗫嚅,缺少风范;希望太子能有睥睨天下的气势,有威震四海的胆略,也无可厚非。但是,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刘邦这种抬高一个孩子,贬低另一个孩子的行为真是非常卑鄙、无耻、恶劣。他比较两个孩子的行为,不仅伤害了自己的至亲骨肉,也深深刺痛孩子母亲的心。这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和毫不掩饰的羞辱。
一个父亲说自己的孩子不像自己,不管是在哪个朝代,任何做母亲的女人都会对这种说法极为愤怒,一方面这话可能会让外人生出揣测之心,说得严重一点,会怀疑母亲的品行和操守。另一方面,更让母亲痛苦,父亲这种否定孩子的行为也是在否定他们的婚姻,否定他们一起生活的所有美好的往事。
在吕雉看来,戚夫人不仅夺走了丈夫所有的爱,戚夫人生下的孩子刘如意也夺走了刘盈的父爱。他们的夫妻之爱有多丰饶,父子之情有多深厚,吕雉母子与刘邦的感情就有多凉薄、多冰冷。如果说,夺走自己的丈夫,否定自己与刘邦过往的历史,她还可以容忍,那夺走儿子的父爱,甚至想夺走儿子的江山的人,有朝一日,必定要付??惨痛的代价。
刘邦在沛县起义,三年灭秦,四年灭楚,开创了大汉王朝的赫赫功业,不愧为史书上歌颂的光芒万丈的开国皇帝。但是他自私、奸诈、轻慢侮人的性格也给他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这些痛苦酝酿为刻骨的仇恨,在他死后,被转嫁到他在人世间最爱的两个人身上,造成人间无比锥心的惨剧。
很快,吕雉将发现,自己曾经最信赖、最亲近、付出最多的人,也是自己最爱的儿女的父亲,试图废掉太子刘盈,改立他喜欢的三儿子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