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底，为庆祝中国戏曲学院建校55周年，戏曲学院推出了6台大戏，《悲惨世界》就是其中之一。在随后的几年中，京剧《悲惨世界》也曾在北京和上海等地多次上演。在戏曲学院网站的学院新闻里面，我找到了当时他们对于这出戏创作的总结：“……我们没有将故事移过来，而是基本尊重原作，在作品的基础上浓缩了两条线，将一部世界巨著压缩在两个多小时，呈现在舞台上。在表演样式上我们采取的是现代的手法，不完全相同于现代京剧，也不是传统的表演样式，那么需要每个演员创作出符合人物的表演样式，这是最难的，也是该剧应该突破的难题。我们探索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表现样式，只是还不太成熟，还需要加工提高，但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这些经验将对我们学院的教学和创作起到很好地推进作用。”①确实，在学院里做一些这样的创新和尝试非常有助于各个系之间的教学，让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有更多的创作和实践机会，这对本科及研究生教学有很大的帮助。
另一则消息则是来自2011年第六届武汉京剧节：
“本报讯（记者李峥）近日，上海京剧院的《情殇钟楼》（原名《圣母院》）正热火朝天地筹备在第六届京剧节的亮相。……
创排于2008年的《情殇钟楼》经过了三年多的不断打磨，比起初排时有大幅改观。此次入围第六届中国京剧艺术节评比展演，剧组主创人员又进行了重大修改。为使内容更加合理，编剧将故事时代设定在明朝中后期，故事发生地设在中原地带的某个城市里。二度创作中，从舞美，声腔设计，音乐配器，甚至到服装设计都做了更为精致的修改及调整。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戏剧专家叶长海认为：‘同类的改编中，《情殇钟楼》是比较突出的。从编剧、演员、舞美、音乐设计等各方面来说，都做得很好。上海京剧院有这么一个特点：一旦抓住一个戏就会不放。正是这样，他们搞出了好几个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力的好戏。我认为《情殇钟楼》是可以走出国门的好戏，是可以得到东西方观众们喜爱的好戏。’据悉，《情殇钟楼》将于13、14日在武汉珞珈山剧院参演第六届中国京剧艺术节评比。”①
① 实验京剧《悲惨世界》参加校庆演出http：／／www.nacta.edu.cn.
这两出戏能够亮相给观众并不是偶然的，戏曲人对雨果作品的钟爱，可以追溯到梅兰芳先生，在《粉墨人生妆泪尽———母亲言慧珠与“好爸”俞振飞》一书中，言慧珠之子言清卿先生这样写道：梅兰芳先生曾对弟子言慧珠言道：“你演《巴黎圣母院》最合适了”。但由于种种原因，她最终没能完成梅先生这个愿望。倒是上海京剧院梅派青衣史依弘让雨果笔下的艾斯米拉达变成了富有中国韵味的艾丽娅展现在聚光灯下。
把京剧《悲惨世界》和改编自《巴黎圣母院》的《情殇钟楼》摆在一起，但我并不想对二者进行优劣的比较。这样的戏曲创作至今还处在一个探索阶段，虽然剧目已经屡见不鲜。基本上有两种做法。一种基本是西戏西演，就是唱腔和音乐是戏曲的，表演上加进去一些戏曲元素，但不论从故事、服装到舞美几乎都是西方样式的。如：1983年版的京剧《奥赛罗》和2005年中国戏曲学院的《悲惨世界》。另一种，是在原有西方故事的基础上，把时间、地点、人物都改成中国的，属于彻底的中国化，1987年的《血手记》和2010年的《朱丽小姐》就是这样。本文所着重研究的是后一种模式，虽然以上两出戏都源于雨果的作品，在此我重点分析的是上海京剧院的《情殇钟楼》。
① 上海京剧院“跨文化戏剧”探新路，解放日报，2011年11月1日。
《情殇钟楼》其实在2008年就已经开始排练了，当时起名叫《圣母院》，去掉了“巴黎”，却没有明确到底这个圣母院在哪里，因为编导还在上述的两种模式之间游移不定，演出后观众和专家都提出了很多意见和建议。在过去的三年里，通过排练、演出和对观众反馈的反思，上海京剧院对该剧进行了不断的调整，不管在剧本还是在舞台呈现上，都比初排时有了大幅的改观。编剧将故事的时间地点明确设定在明朝中后期、中国中原地带的某个城市里，把原先似中似西、又不中不西的故事内容理顺了。在二度创作中，从舞美、声腔设计、音乐配器，甚至到服装设计都做了合理化又更为精致的修改及调整。为了更准确地分析这出戏从《圣母院》到《情殇钟楼》的演变过程，我特地让我的大学同学，现在上海京剧院的优秀青年小生，在剧中扮演天昊的金喜全给我寄来了两个版本的演出录像。在一场一场戏的比较中，确实发现了很多修改的地方，但最根本的改变就是，他们从理念上把原来的故事彻底地中国化了。
在《圣母院》中，开场是大家在狂欢节上演神戏，首先四个扮作天上神仙的人在舞台中间念开场诗：
千年古城地偏远，圣母神院美名传，
自从来了流浪汉，杂耍卜卦闹翻天，
忙将神剧来编演，匡正世风不迟延。
随即，他们听见了圣母院的钟声，决定让敲钟人扮演皇上戏弄他。于是，敲钟人披上了一件黄色外衣被众人抬上场，狂欢节表演开始了。里面运用了各种戏曲特技，如：变脸、宝剑入鞘、窜九毛等等。这样的开场虽然在视觉上可以吸引观众，但也会让人感到迷惑，感觉不中不洋。因为中国本身没有圣母院，大家都知道圣母院应该是在巴黎的，中国人也不过什么“狂欢节”，戏里面的情形分明是属于中国传统的赶庙会。中国人赶庙会唱大戏应该是有寺院参与的，不会触犯寺院的住持，可在戏中却看到个外来的艾丽娅的妖术表演，圣母院的洛主持很讨厌她，把众人驱散。反观《情殇钟楼》的开场，是三个反面角色，坐在舞台上，他们分别是：1、勾白脸的大人，通常白色脸谱说明他是一个坏人，奸臣，如：曹操、赵高等角色都是勾白脸谱的。2、洛先生，他从洛主持变成了先生，人物更加合理化了；3、天昊，专喜美色的领兵大将军。
大人言道：中州古城向来平安无事民风淳朴，近日来了一个异域女子，常常聚众歌舞有伤风化，请洛先生前去管教。随即，钟声响起，有人来报：说那异域女子又在聚众玩闹了，于是引得洛先生前去制止。这样的处理，就比《圣母院》合理得多了，没有了狂欢节、没有了圣母院、也没有了住持。但是唯一不能变的是雨果要通过《巴黎圣母院》所传达出来的善与恶、美与丑、真情和欺骗等思想的对比。
“卡西莫多，几何形的脸，四方形的鼻子，向外凸的嘴，上帝把一切丑陋都给了他。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巴黎圣母院门前的畸形儿，被称为长相丑陋又聋的钟楼怪人。”这是小说对卡西莫多形象的描述，这样的一个形象，在戏曲舞台上如何表现？戏曲舞台上不论是丑陋的人或事都会用美化的手段表现，如《水浒传》中的武大郎和矮脚虎王英，都是用“矮子功”表现。
他们虽然矮小，但长相上并不算丑陋。戏曲舞台上有没有长相丑陋的人呢？应该说是有的，但也都是被美化了的。即便是鬼也不那么可怕，那卡西莫多该塑造成什么样子呢？很多电影里面的卡西莫多真的非常丑陋，甚至吓人的。在戏曲舞台上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形象出现。《情殇钟楼》导演严庆谷谈起了一段往事：“我的祖师爷叶盛章先生是京剧艺术有史以来丑行挑班的第一人，擅演《打瓜园》、《酒丐》等戏。新中国成立后，他积极响应戏曲改革号召，创作并出演了《程咬金招亲》、《秋江》等新戏。当时诸多戏曲专家曾建议叶先生编演《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这个人物，因为其和《打瓜园》中的丑角人物形象很接近，而且反封建、反专制和弘扬真善美的思想内涵较之那些传统老戏更有价值，叶先生对于这个形象的塑造也是很有信心的。但后来因为种种客观原因不得不搁置。”①虽然，叶先生没有饰演这个角色，但是《打瓜园》陶洪这个角色与敲钟人的塑造却永远连上了不解之缘。《打瓜园》中陶洪的腿有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舞台步伐。敲钟人正是运用了这样的脚步，在台上夸大了他的丑陋。脸谱设计上，陶洪也有着方方的鼻子，和大家熟悉的脸谱相比甚是不雅，但也经过了精巧的美学设计，有一种诙谐之美。此外，他的一只手的姿势也很特别。在一张老照片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打瓜园》中陶洪的形象。
① 《京剧舞台上演〈巴黎圣母院〉》，《武汉晨报》2011年11月11日。
再来对比一下，《情殇钟楼》的丑奴：
传统脸谱中很少有完全不对称的脸谱，更没有这样一种“丑奴脸”。在《圣母院》中，敲钟人的面部化妆虽然也有夸张和变形，但是看上去并不像是脸谱，而要更写实一些，跟我2004年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看的舞剧的《巴黎圣母院》比较接近。《情殇钟楼》里的“敲钟人”变成了“丑奴”，面部上了颜色，很有脸谱的韵味。这在戏曲舞台形象塑造上，是个很大的突破。
而对艾丽娅这个角色来说，更多的是一个“化”的过程。在戏曲演员的学习过程中，有四个很重要的字：学、会、精、化，准确地提炼出了学生从开始模仿学习到创作出新的人物、把外在技巧完全融入到角色中去的整个过程。学：一般情况是艺校中专的六年左右专业学习，基本上处于一个模仿老师的阶段，一招一式都不能走样。会：应该是大学生完成的，上大学的学习阶段，学生通过六年左右的中专学习，已经基本掌握的四功五法的基本技巧；运用这些手段再跟随老师学习一些难度较高的、有流派特点和难点的剧目，这样大学毕业后就可以作为一名真正的戏曲演员胜任剧团里面的工作了。精：一般是在工作中，通过不断地积累舞台经验，对所学到的一切再不断地打磨、修改、再创造，追求的是精益求精。化：应该是表演艺术家和一名普通演员的区别所在了。好的艺术家会把外在程式完全融入到自己的体内，达到一种自然天成的效果。即便是很高难度的技巧，在外人看来也是那么轻车熟路，完全不必担心技巧问题，反而会被他所塑造的人物“化进去”。
上海京剧院的梅派青衣史依弘是国家一级演员，毕业于首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在《情殇钟楼》剧中饰演艾丽娅。塑造艾丽雅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她表面看上去是个阳光灿烂的异域少女，但内心充满了涩。她性格热辣，像是一枝带刺的玫瑰；虽然她生活在社会底层，却不觉自己卑微。这样的人物，在京剧舞台上确实很难找到可借鉴的对象。积累了大量传统戏手段的史依弘，把京剧中塑造人物的传统手段打碎了重新整合，这就是一个“化”的过程。演一个从未在京剧舞台上展现过的人物对她来说无疑是把双刃剑，意味着对这个角色的创造既没有参照和参考，同时也没有约束和限制。史依弘说：“可以说，京剧里的任何一个行当都演不了艾丽娅，但事实上是许多行当都被融合在这个人物的塑造中。”为了呈现人物的复杂性格，史依弘借用了青衣、花旦、花衫、娃娃生多种行当的手段展现。为了演好这个来自西方的流浪舞者，她还主动报名参加了舞蹈比赛节目《舞林大会》，偷师学舞，将斗牛舞、吉卜赛舞等舞蹈手段融入京剧的程式化的表演中，嫁接得合理、不生硬，让观众觉得既好看、又不失京剧本体元素。史依弘说：“虽然这个人物很洋气、可她一举手、一投足间，仍是京剧，我运用了一切京剧手段来表现她、丰富她。”①
扮演天昊的金喜全告诉我，天昊是他演过的外表英俊内心最坏的小生角色了。在传统京剧里面小生大多都是英俊潇洒，内心也如外表一样，大多是好人，最多有点软弱罢了，就像罗成、许仙等等；但是天昊这个角色骨子里是个玩弄女色的坏人，却有着天生英俊的面孔。真实的人都是多面复杂的，塑造这样的角色，给他提供了很多创作的空间。
① 武汉晨报，京剧舞台上演《巴黎圣母院》，2011年11月11日。
对于西戏中演，是尽量贴近原著的洋面貌，只是用京剧的唱念来演外国角色的故事，还是把西方经典的故事人物完全中国化，一直是戏剧界同仁所探讨和争论的焦点。现在这个彻底中国化的《情殇钟楼》是从游移在中西之间的《圣母院》演化而来的，这里除了剧本上的改变之外，改变比较大的还有服装设计，服装的变化也决定了本土化的彻底与否。最难定位的就是洛主持，在原著中，克洛德是圣母院的神父，如果是写实的戏剧，他的服装应该如图1。在08版的《圣母院》中由于没有准确的定位故事发生的地点，所以剧中的洛主持，还是仿效了西方神父的装扮，以一身黑色为主。而到了《情殇钟楼》，洛主持终于变成洛先生，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换了官衣官帽，而且有了具有戏曲代表性的水袖。
西戏中演显然属于跨文化戏剧，跨文化戏剧有三种类型，一种重在内容，从希腊悲剧起就有了，莎士比亚也写过；一种重在形式，20世纪初期和中期西方的跨文化戏剧着重于形式上的探索；而近几十年来又有了一种注意内容与形式两方面结合的跨文化戏剧。《情殇钟楼》就是第三类的代表。一方面，这个故事里本身就有着文化冲突：原小说是统治的天主教文化和流浪的吉普赛文化之间的矛盾，现在改成了洛先生等人所代表的社会主流父权文化和艾丽娅所代表的外来流浪者的另类文化的冲突，而丑奴逐渐从洛先生的忠实奴才转向了被压迫人群的同情者。另一方面，该剧在形式上把原来发生在巴黎的故事完全地变成了中国的京剧。我认为，把西方经典按照戏曲的创作规律彻底中国化，保留其故事主干，突出内在的现代精神，依此创作出来的剧目可以有以下几点好处：1、可以保留原汁原味的戏曲，不流失老戏迷。2、可以丰富舞台常演剧目，吸收年轻观众以及喜爱西方经典的观众来观看。3、拓展对外文化交流手段和剧目，让外国观众既不用发愁看不懂故事，同时又很好地展示我国舞台独特的艺术样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