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没什么，在天鸽的字典里老人享儿孙福是理所当然的，让她想不通的是这家的大儿媳，每次在这种相聚的日子，不仅坚决扮演只动口不动手的角色，更是在一旁对天鸽的作为挑三拣四。天鸽对此只能保持缄默，她认为自己仅仅待三天，没必要破坏大家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她唯有忍受，但这种忍耐令她很不爽。
一路上想着这些事，天鸽明朗的心头飘过朵朵阴云。当终于踏进那座三百平的大房子时，那种熟悉的不爽油然而生。看到门厅里大衣架上挂着的厚衣服，她猜想除她以外的所有人估计都已回来。婆婆见到她永远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态度，天鸽不动声色地把两大包东西递给婆婆：“妈，这是给您和爸买的。”
“嗯。”婆婆不冷不热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接过，眼睛一直瞅着天鸽的脚，好像担心天鸽不换鞋子会踩脏她家光洁的木地板似的。看到婆婆这副神情，她把东西放在地上，从鞋柜里拿出拖鞋换上，直到她起身，婆婆才转身向里走去，边走边问：“你换工作啦？”
“是。”
婆婆没再说话，似乎在宣布她和她儿子之间无话不谈的亲密关系，同时又用沉默表示反对。天鸽随她穿过门厅来到房间的大客厅，沉闷寡言的公公正半躺在柔软豪华的布艺沙发上看电视，一手拿着保健锤敲着脚心。天鸽打起精神喊了一声：“爸。”公公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简单地应道：“过来了？”
“嗯。”在这个大家庭里，公公的目光是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东西。
楼上传来两个小家伙的欢声尖叫，这种声音引领着一家人的快乐。
婆婆开始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和你爸现在精神是大不如前啊，想当初带聪聪的时候那精神头可足着呢，现在陪他们玩一会儿就累了。”
天鸽沉默地听着，心思飞到了秦勤身上，秦勤从她进门到现在还没给过她一个眼神。其他人的态度她可以忽略不计，大哥两口子最强势，年纪也比她大十几岁，她们对天鸽的态度永远客气陌生。让她佩服的是大哥，大哥属于那种眼光超前的人，他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打拼一直到现在，做过无数个行业，每个行业都是在鼎盛时期转行，常人不能理解，他却因此积累了雄厚的家资。
公公是个老学究，每天不声不响孜孜不倦地钻研养生之道，时不时会弄出一些难以下咽的东西来吃。说到这点有个小插曲，有一次，公公用白醋泡生花生米，据说是为了调节高血压，足足泡了一大坛，鼓动全家人都来吃，每人象征性地嚼了几粒，就谦虚地推让说：“爸爸年纪大了，多吃点，多吃点。”结果公公为了吃完那坛花生米，最后吃成了低血压，这事让秦勤挺内疚，每次提起就特后悔，当时怎么没帮着他老爸吃点呢。
婆婆是联系整个大家庭的一根纽带，对天鸽的态度向来肆无忌惮，比如高兴时就如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唠叨，情绪欠佳时就会像暴风雨一样毫不留情声色俱厉。
天鸽并未留心婆婆在说什么，她扫了几眼秦勤，见他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心里立刻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搅在了一起。她觉得秦勤是她在这个家里唯一的依靠，即使她和别人之间意见不统一，出现了矛盾，那都不怕，因为有秦勤在那里给她遮天。可你看他现在这样，沉默不语，明明摆着就是失职。
正走神间，婆婆已给她分配了大堆任务，做鱼、炖鸡、蒸虾、煮螃蟹……天鸽心想，这家人真是生猛，什么活物都能搞来吃进肚子。她沉默着走进厨房开始陀螺似的旋转。
外面偶尔爆发一阵子笑声，夹着孩子们尖锐的叫喧，这一切离她很遥远。几年来，她从未参与，从未分享，从未融入过。她嫁给秦勤之后的每一个春节就是这样度过的，以前秦勤还会进来看一下，但很快就会被婆婆气冲冲的叽咕撵出去。今天这种情形，天鸽更是有种“倍思亲”的怅然若失。
秦勤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却在琢磨着最近的一件烦心事。他们公司搞岗位竞聘，他参加了，遇到一位强劲的竞争对手，两人工作实力相当难分胜负。在这种情形下，比拼的就是人际背景财力物力等非本职工作之内的因素了。秦勤这段时间正在给领导们打通关，每天请客喝酒疲于应酬，再加上与天鸽之间的内耗一直未能解决，心中苦闷无人分担。此刻，他浓眉微皱，表情凝重，内心波澜壮阔，心潮澎湃。
厨房里此时一片乌烟瘴气，天鸽心不在焉地炸鱼，真的是走神了，把一条两斤多的鱼冲着烧得滚烫的油锅重重扔了下去。
后果可想而知，滚烫的油星溅到脸上，左眼被灼得生疼。天鸽丁零哐啷冲到卫生间，撩起凉水迅速扑到眼睛上，一次又一次。觉得不怎么疼了，努力睁开眼睛照镜子，看到眼角一片红肿。外面又传来一阵笑声。她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发生了什么状况。天鸽再无法压抑自己的委屈，脸涨得通红。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走出卫生间，婆婆嗑着瓜子，扭头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做好了？”
天鸽说：“妈，我的眼睛烫伤了。”她满心希望婆婆可以拿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谁知婆婆关心的却是年夜饭准备到什么程度了，似乎她不准备好这顿饭就不能离开。
天鸽走到门口穿衣服和鞋子，婆婆紧跟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你走了谁来做饭啊？”
“妈，您自己做吧，我眼睛烫伤了，需要去诊所上药，更何况我不在你们就不吃饭了吗？”天鸽心想：如果是自己的亲妈，看到自己的眼睛烫了会这样不闻不问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就好像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指着你过日子似的，你有什么大本事让我们依赖的？”婆婆立刻火冒三丈，怒气冲冲。
“既然如此，您拦着我干什么？”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天鸽高叫了一句，声音很大，转身欲向门外冲去。
秦勤觉得在一家人的面前颜面尽失，尤其是大嫂投过来的不屑目光刺激了他的克制力，他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脚下像踩着风火轮，一个箭步冲过来怒道：“大过年的，你在这里闹什么？”
“我的眼睛烫伤了，你看不到吗？”
“那是你自己不小心，怨谁呢，你嚷嚷什么？”
“我嚷嚷是因为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你们身份地位学识修养都比我高，但是在人格上我们都是平等的。”
“你说什么疯话呢？给我闭嘴！”
天鸽有一种愤懑，如同一个正常人生生被污蔑成精神病患者的愤懑。她怨恨交织，瞪了秦勤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出那扇门，冲出那个让她窒息了四个春节的牢笼。
身后传来婆婆愤怒地嚷嚷：“你妈生你的时候是给你带了脑子的，你扔掉我儿子辛辛苦苦给你找来的工作，去做什么骗人的保险……”
天鸽来不及等电梯，便从十八层飞奔而下，高根鞋子一路急出了蹬蹬蹬的回音。
寂静的楼道里只有她自己疾速的脚步声和那颗被伤害得鲜血崩流的心，陪伴着她。
从迈出那扇门开始，她就更加强化了自己成功的念头，那个房子里面的所有人对她的冷漠无情都构成了她从此刻开始要更加发奋图强的动力。尤其是婆婆那句话“你有什么大本事让我们可依靠的”。是的，这就是她在这个家里之所以卑微的根源。她现在是没有，但她还年轻，她真庆幸自己还有时间有机会可以改写自己的人生，可以向所有的人，尤其是这群人证明一回，同时她还祈祷婆婆一家人都要平平安安地活着，她一定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为她改变身份的见证，一定要。
那个春节有点特殊——天鸽自己一人在家，那一大家子在一起，天鸽和秦勤的关系更加紧张。最令天鸽绝望的是她终于更彻底地审视清楚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境况，她在他们家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她要反抗就不可以，他们一家人包括秦勤都不允许。
初二下午，秦勤带着秦一博回到家，没看到天鸽。这两天打她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不知道她的眼睛怎么样了。唉，以前这丫头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今年就抱怨开了，说什么待遇公正不公正的呢？更何况做做饭还能累着人吗？有什么可抱怨的，真是的。
他打开电脑，登陆天鸽的MSN，这个号还是他给天鸽申请的，他知道密码。看到有封新邮件，点开，是天鸽和一个男孩子跳舞的照片，好多张，美极了，他们的神情那么亲昵和谐。这是谁？是那个日记本中的人吗？秦勤心中充满了妒忌、生气、不满。他毫不犹豫地把照片拖进垃圾箱，才感觉到一丝快感。
天完全黑透了，天鸽拜访完客户回到家。春节期间客户休息，正是他们展业的黄金时机，她才不会放过。一进门看到秦一博，亲热地抱起儿子，左亲右亲，亲不够。儿子“咯咯咯咯”大笑：“妈妈，我三岁啦。”伸出三根嫩嫩的小指头比划着。
“是的，我们宝贝又长了一岁。”天鸽抱着儿子来到房间，给他拿出许多巧克力。用巧克力出了一道算术题：三个巧克力加七个等于几个？儿子随口说道：不知道。天鸽觉得怪了，又问了一遍，儿子估计被追问得有点烦，抬起那双伶俐的黑眼睛望着天鸽：“你想让别人做的事情得经过别人同意，你不想让别人做的事也得经过别人同意。”信天鸽怔了怔：“咦？你这小家伙。”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儿子长大了，要做什么啊？”小家伙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直接摆了个造型：“我要当迪加奥特曼，消灭怪兽。”说着嘿嘿哈哈地手舞足蹈了一番，姿势蛮到位。天鸽忍不住大笑，玩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了，拍拍他的小屁股催促他上床讲故事。等儿子睡熟了，她才洗了澡躺进软软的被窝。
秦勤一直在网游，等她们母子都睡下了，才洗洗走进卧室，躺下又想起照片里的天鸽和那个舞男亲昵的神情，心里酸酸的。他掀开天鸽的被子，把她翻过来，猛地含住她的唇开始吮吸，手上用力揉捏着那对小白兔……这下把天鸽弄醒了，她拼命地挣扎，全身扭动着，阻止他进入。秦勤在黑暗中喘息着停了下来：“你已经拒绝我好多次了，为什么？”
“我跑了一天累了，别闹了。”说着又转身睡去。
秦勤生气地转过身躺下，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们之间的冰雪愈发厚重，两人世界日也无人提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