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少女
拂晓章
五
腥月的审判(下)3
我们走出巷道,继续向警局前行。这里越来越热,地面已经微微发烫,无论走到哪都像被关在巨大的蒸笼里。
路上董丁贵问我:“直义,你之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一个人影,但那个人影非常模糊。”我决定不说实情。
“我看见了我的妹妹,就在追你的路上。”董丁贵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紧皱眉头,“她全身是血……哭着让我抱她……”
董丁贵停下脚步,拔掉墙壁上的一片铁锈,用手指慢慢揉碎。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觉得……这个地方会让人看见一些本不存在的东西……一些让人难受的东西……”
我安慰道:“别太消沉,我们不会有事,因为我们是正义的。”
“正义?我们都快死了!你还跟我说正义?!”董丁贵突然发怒,瞪大眼睛向我咆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正义!”
“社会上有太多的坏人还在逍遥法外,必须由我来惩罚他们,所以我不能死。”
我迎着董丁贵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你也是警察,为什么不认同我?”
董丁贵听了,不再说话。他扔掉警帽,扯开领口,走了几步后,他掉过身说道。
“我要回那栋洋宅,我宁愿在那里过一辈子。”
“等下!”
我抓住董丁贵的手,压低声音说。
“你听。”
董丁贵想要甩开我,但不久后他不再动弹,他也听见了那个声音。
哗哗——哗哗——
就像水流从洗手槽的水管喷注而下,奇怪的声音似远似近,绵绵不绝。在洋宅的方向,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太阳,收敛了它的光线,整个天空由昏黄转向黑暗。大地被染上沉重的色彩,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高楼,树影,废车,层层剪影静静地矗立,像是等待审判的来临。
灰尘纷纷扑在脸上,我和董丁贵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天际线在燃烧,远远望见熊熊的白光,伴随着滚滚浓雾,还有那流水的声音。
它来了。
河流,黑色的河流,像亿万匹奔腾的野马,卷挟难以承受的热浪,在道路间汹涌袭来。
混黑,密云,幽暗。此时,我似乎听见另一个声音,那声音来自天空:
旧世界的时针停止,七个天使把盛满神怒的碗倒在凡间。他们将碗倒在大海和江河,水就变成了血,水中的活物全部死去。他们将碗倒在日头上,叫日头能用火烤人。死亡和阴间被扔在火湖里,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
“快跑!”
已经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叫喊,我和董丁贵用尽全部力气向前逃命。
不敢回望身后的情景,流水声却愈来愈近。间歇的地震使我们左摇右倒,天上席卷着雪片一样的灰尘。
突然,身后炸开一道雷鸣,我回过头,看见巨大的人行天桥轰然倒塌,破裂石块被河流吞噬。高楼渐渐下沉,它们脚下被烈焰包围,无数枯木与汽车化为薪火。
又一声巨响,土塌地碎,几辆汽车从裂隙滑下深渊。地壳抬起一面高墙,挡住前行的道路。
“去警局!”
我大喊着转头向右跑,董丁贵跟随我躲避身后黑色河流。
一路上又听见无数天崩地裂的巨响,流水声紧紧回旋在耳畔。快要到警局了,但之后又能做什么?
“这是?!”
抬头仰望,眼前情景令我目瞪口呆。警局的位置竟出现一级级台阶,足足有六层楼高,像荒芜的山丘;带着星星点点火焰的警局,像矗立在山丘顶端的墓碑。
只要走到高处,就能摆脱河流了。我不由得加快脚步。
此时,身后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是董丁贵,他痛苦地蜷曲在地上,之前的腿伤发作。伤口在不断溃烂,黑色血液像爬虫一样汩汩滚下。
“我走不动了……快拉我一把!……”
董丁贵向我伸出手,流水已经蔓延到背后。
“快拉我一把!王队长!王大哥!!快拉我一把!!”
他湿润的双眼流露出近乎乞求的神色。
我避开董丁贵的目光,一步步远离他,向高处走去。
不能过去,他已经没救了,我不能和他一起死。我不能过去,太危险了。
如果我死了,谁来惩罚罪恶。
黑色河流涌向董丁贵,他匍匐着想要爬上台阶,但已经太晚了。
河流涨及腰部,逐渐将他淹没,空气中响起滚烫的滋滋声。董丁贵变得全身通红,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火焰缠绕住他的皮肉,黑色液体嵌进耳洞和双眼。
“【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最后沉入河流里。
放眼望去,只剩下无光的太阳和一片黑色汪洋。
我用尽全力奔跑,跨过陡峭的台阶,终于来到警局门前。
血污黏满厚重的玻璃门,门上贴着一页信纸。笔触隽永,是董丁贵的字迹:
我诅咒你
你的皮肉将被火焰折磨,直到露出真实的骨头
你这个伪君子
一派胡言!
我愤怒地将信纸撕得粉碎,拉开大门,藏进屋内。
此时,流水开始沿着台阶慢慢向上涌动……
灰尘扑鼻,眼前是曾经熟悉的警局大厅。
询问台已经失去原本的颜色,中间缺了个大口子。座椅,乱七八糟的倒在地板上。几个钛金大字因为墙皮脱落而难以辨认,凭以前的记忆上面是写着:为人民服务。
昨天我还在这个警局上班,下班的时候能看见报案民众来来往往。这里就像曾经发生过可怕的灾难。
右侧墙壁上挂着荣誉栏海报,严重褪色,只剩下大片灰白。海报中间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你有罪。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杂物堆积在玻璃门后,汗水于额前淋漓。该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难道我只能死在这里?
手机。对了,我还有手机,说不定能打通。我赶忙摸出手机,有信号,快看看联系人里有谁能帮上忙。
37927
30265
46419
32365
……
联系人列表里只有一行行奇怪的数字。手机屏幕开始闪烁,忽明忽灭,最后完全暗了下来。
这时,耳边又响起流水的声音。
河流涌了上来,用某种力量冲撞大门。玻璃发出哐当哐当的剧响,嘶嘶地冒着蒸汽。
大厅中还有另一个声音……是婴儿的啼语……似乎来自心灵深处。哭声,喊声,好像失去了一切欢乐,在空旷的屋内回荡。
这些黑色死神极尽恶意地穷追不舍,它们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
大门支撑不了多久,我握紧手机,不断摁电源键。终于,屏幕亮起光芒,上面显示一行字:
出口在楼顶。
快跑!我向楼顶狂奔,身后传来大门垮塌的震动,无数玻璃渣从身后飞过。
一楼。
二楼。
三楼。
警局不该这么高,但我没时间多想,三步作一步地跑。经过楼道旁一幅幅宣传海报,每幅海报上都有三个血字:
你有罪。
不知道爬了多少层,却依然看不见顶楼,体力希望都慢慢耗尽。脚下突然踩滑,摔在楼梯上,手枪掉进楼下的流水中。汩汩黑水从墙壁缝隙溢出。
勉强支撑住身体,抬起头,天花板上竟画着密密麻麻的眼睛。
我没有罪,我心中默念道。
我从未做错任何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社会更美好。
坏人必须受到惩罚,好人必须得到保护。这才是正确的,这才是正义。
就如现在,我绝不会死在这里。
求生的意念更加强烈,再次绷紧神经,爬上一层又一层。
眼前是顶楼的木门。
流水的声音消失了,四周很安静,只能听见自己喘气声。门上布满疤痕,一页泛黄的旧纸夹在门缝。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旧纸,是报纸的残页:
1997年9月17日深夜2时许,天府市滨海监狱突然发生火灾,消防人员及时赶到将火扑灭。现场伤亡情况和失火原因尚不清楚,有关部门正在进行进一步调查……
我将纸页攥紧,积蓄已久的疲惫在脑中爆发。靠在墙上,心中闪过至今经历的一幕幕险恶。
每一栋高楼,每一条街道,每一粒灰尘。我曾经坚信的常识,在这里显得荒谬可笑,所有的信念,分崩离析。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梦境,但当踏入这里开始我便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好像被人支配灵魂。这里也许真的是地狱吧。
我鼓起最后的勇气,打开了那扇门。
狭窄的走廊,昏暗的光线,视野一片模糊,在走廊尽头有几缕光芒。
一个人站在走廊中央。
“董丁贵?”我用手遮挡出**来的光线,脑海一片混乱,“你怎么会……”
只能依稀辨别轮廓,那个人呆滞地站着。
“我当时很想救你……但我别无选择……”我向那个人走近,摇头说道。
他被弥漫蒸汽所裹覆,面无表情,眼眶暗沉。
突然,前所未有的痛觉向我袭来。流水从地板渗出,沿着我的双腿向躯干汇聚,就像亿万只火虫在身上撕咬。
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疯狂挥动胳膊,大声嚎叫,双手翻开泛白的皮肤,露出粉色的肉。不一会,意识沉入黑暗……
有人掉水里了,有人掉水里了!
踏踏踏踏踏……
谁掉水里了?
王管教,是王管教掉水里了!
老天爷!快救人!快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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