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登上最高的城墙
他每夜都在查点灯光
有人迁徙，有人仙去
留下黑暗的窗纸
新婚伉俪度假未归
看家的老人点起上古的桐油
刚搬来的租户
擦亮每一间屋舍的灯盏与玻璃
更远处幽明交替
满厅奢丽的彩灯
一枝将尽的蜡炬
那些形态各异的投影
恍惚史上灭绝繁盛的物种生灵
二
我在木质的楼板上睡觉
被下面的各种喧哗吵醒
那都是长辈的嘘寒问暖，孩童的嬉闹蹦弹
男人们猜拳行令，女人们笙歌阵阵
再加上鹦鹉的俏皮话，风铃草悦耳的掌声
我说，很热闹啊
于是翻身下楼
但见大厅中央一堆录音机围着个人
他独坐地板
看着空荡荡的椅子、餐具、花盆与渔缸
面容扭曲，神情悲戚
三
他用一根锈钉子把头上束起来的长发固定
然后搬进城市西侧一座不开放的古塔居住
他在浑圆镍币的中心凿了一个方形小孔
接着挥舞一柄出土的铜钺
砍伐公园的竹林，制成简牍
鸟虫体，秦小篆列出诗篇
和月华雨露再续前缘
要与黛玉湘云结琴瑟之好
四处是污水与阴霾
需拧断动物园的铁栏，跨上一匹野马
去海边浣衣
去越来越远的地方看星空
四
班主任在讲台上散发那批
从匈奴、吐蕃寄来的信函
并以秦腔高喊同学们的书名
信封上收件人的姓名与表字皆以小篆写成
他们欣喜若狂或痛哭流涕，拆开蜡封
都是些空旷的龟甲，蜕落的黽皮
数片枯黄的胡杨叶，几粒休眠的古莲子
最多的则是一汪光可鉴人的泪水
谁保留了辛酉年的皇历
没有收到来信的留级生怅然若失
五
那个瓶里的水全黑了
你想不起上一次是哪一年
充入的碧波海浪
心中莫名恐惶
赶紧将小鱼小虾尽数倒出，放在床上
所幸它们还在矫健地蹦弹
透明的心脏还在扩张
你拎一只陶瓮去洗手间接取清水
返回时，鱼群早已枯干
成为粉末尘埃
六
我潜伏在独自生活的水族箱或者高山湖泊的微澜中
听见我的父母在岸上议论如今儿子的生存环境
母亲说，你看那些灰蓝色的漂浮物，水质每况愈下
父亲提议多种些海草与绿藻
还希望给水里加上成吨的砂糖或者精盐
母亲抱怨，他太不注意保持清洁了
父亲说，小声些，他好像就在下面枕着蓝贝
喧哗的涛声多年才停歇一次
别惊扰了来之不易的睡眠
七
一个老妪身患绝症
后代需敲打白玉为珠的算盘
计算她繁星般的岁数
她数次将华发梳成青丝
坚持忘怀了许多往事
每天清晨倚在窗边
和街上的行人聊天
有人问，今年高寿？
她闭目微笑，
孙女刚刚给我算过
恰好才五十九岁
多年前
她就是这样渡过自己九百岁寿辰
现在仍继续健忘芳龄
八
我们驱车去一个郊外的庭院
园中菊英纷飞，鹿跃鹤健
朋友说那人精通连山与龟藏
善辨景星卿云
我们一起在地坝里研习两段枯木的命运
主人介绍自己痴迷数理
住着六层阁楼
而我们眼前矗立的分明是一间矩状平房
他随手指了指楼前迎风的三枝滴翠苍竹
两棵葱郁国槐
说，尚需加上它们
九
人们被严禁彼此见面
电话线那头
只闻其声
哭泣延绵、欢笑不断
一阵咳嗽、整夜呻吟
间杂断续的惨呼或者叹息
蹂躏骨节的音响
细嚼食物的乐章
愉悦的鼾声或悲痛之梦呓
不闻任何言语
你也能分辨出迥异的人生
听听吧，听听吧
游泳池悠闲之划水
大洪流搏命之逆舟
十
旧时同窗端坐在木排门的店铺里
屋内正在酝酿，酒香溢满厅堂
瓮上的文字都依唐体
他一面闲谈一面理妆
先用香汤将头发洗尽
然后一根根梳得溜光
他说自己依稀还记得古人的发式
遂将长发披在肩上，或高高束起
寻得中心铜钱大小的一点空隙
插上枝暗红玛瑙打制的发簪
十一
我们往下收线，让雄雉俯首、回翔
最后降落
那时茅屋低矮，坪坝上晒着粟米
而后来城墙楼舍越来越高
终于挺入霞端
在摩天大厦的封闭式阳台里
它窥见窗外白云掠过，群星闪现
喙角眼里浸透安详
历经一个由低向高的旅程，又回到原点
他们重新将远客送回天空、故乡
十二
那位骑天蓝色自行车的
云鬟螺髻的美人
她耳珠上的银坠儿是一粒露水
穿过绿树成荫的大街时
她偷偷在柳叶上亲了一口
他在对街看得仔细
待月亮上来，四下无人
悄悄寻找那个小小的唇印
十三
我们经过热闹的市场
一家店铺将锈迹斑斑的大铁笼放在街沿
其内装满禽物，有鹅鸭之属
也有白仙鹤、绿鹦鹉、吃腐肉的乌鸦、吃炒米的八哥
以及泣血的杜鹃。它们都蹲在笼中悬空的横木上
挤在一处。彼此几无间隙
其中一多半雄鸡，有的花冠赳赳，鲜红簇动
有的已褪完羽毛，露出蛤蟆皮一样的毛孔
有的被冰冻，袒裸紫蓝色的肉，忽然会打开两眼
散发腥气与脂腻
几只鹦鹉在油上蹭来蹭去，因此毛色光亮
有的鸡已被宰杀，一只啄木鸟在铁柱上寻食血迹
同伴评价，皆因老板缜密的生意经
十四
发明象棋的人
他的梦境里
那座小城化为水晶宫
龙王端坐在光灿灿的宝座上
两只青虾分列左右
以灰贝为盾，长须为戟
河马与海象各以自己的步型进军
螃蟹最是横行无忌
弹涂鱼只需跳板堡礁便可攻城略地
最前方冲锋陷阵的是无可畏惧的独角鲸
他拿起一枚棋子，发现上面那些阴刻的文字
用植物园里各种相生相克的植物也可以
用实验室中几类此消彼长的细菌也可以
十五
在大厅里铺上一张芦席
熏起伽南香
四个人仰卧其上
解下周身财物佩饰
呵欠连连，口涎绵绵
遂联袂齐齐入梦
只待安息树上黄鸟发令
便同登一条云絮绕膝的路
飘飘然竞走如飞
谁率先抵达宝蓝的湖堤
就欢呼一声，翻身坐起
赢取盘中的银两珠玉
十六
朋友们在远方的地下广场
等我观摩最初的打击乐器
大家围着一块镜样光润的巨大陨石
用砖块、硬木奋力敲击
音质本真而朴拙，魂中却有水声应和
我匆匆穿越大街
西天正发生月食
许多人驻足观看
而我必须迅速赶往音乐会
唯有睨目那片阴晴
建筑物交替阻隔视线
矮楼上会空出黄金与黑铁
断续隐约的吞并过程
十七
一个活了六百岁的老妪
她的两座石狮之间门庭若市
大家争相求购她的自传
争购长寿之诀
如何声色犬马
如何休养生息
如何工作游娱柄权致仕
她端坐太师椅笑靥如花
请返回幼稚园
那时蓓蕾未开
采诗官、庖丁、校尉
占梦师、寿星、隐士
就像超市琳琅满目的商品
在伸手可及的货架上
想取便取
十八
在一个荒郊野店
村霸、土豪、乡绅
每人守着一张木桌
自斟自饮
拈须托颐，闭目蹙眉
尽皆不语
屋里晃闪明明灭灭的油灯
门外风一般飘入几位佳人
面上带些妖异狐媚的笑妍
她们哼唱曼妙的歌声
间或讲述销魂的故事
一个老妪手扶窗棂阴恻恻地咳嗽
她说，聊斋志异的作者堪称伟大
他以鬼魅灵兽填补了人类的孤独
十九
几个同窗约我去看怪物
需要一角钱的门票
在招待所昏暗的楼上
一柜枯立
彩灯幽闪
有一位圆脸的少女
哼着凄恻的歌曲
她的颈项身躯皆是乌梢蛇的尾部
上端承接俏丽沉重的头面
有人拿起话筒
介绍她悲惨的身世
镇上的观众都忍不住掬一捧眼泪
将那些抚摩得失去花纹的硬币
投入她面前的搪瓷餐具
二十
我们在末班车上谈论勇悍
朋友说，谁敢打捞夜里的洪水
对视涛中的孽龙与恶兽
俯身饮几口酷寒的星影，用茶盅舀起
装在晶亮的塑料袋里
悬挂在明晨的大厦宿营
它们如胃液或胆汁蠕动、嘶鸣
惊醒世人
二十一
他悠然卧于竹榻
揉搓体上淤泥为丸
投于青砖铺就的地面
如银槌击磬玎玲有声
一个时辰只投一粒
轻重缓徐各自不同
中间是无尽的等待与冥思
一人坐于厅堂
侧耳静听，渐入佳境
把前前后后的韵律连贯起来
便为旷世之名曲
如此可谓知音
二十二
他们架起飞艇，挥舞长柄刷子
在无垠天空涂抹胶水与糨糊
粘住那些自由的鸟
二十三
我奇怪于这里的人们
从不开口讲话的风俗
一位老人指着自己的嘴唇
我半天才发现那些结痂的伤洞
青苔与血丝肯定曾织有密不透风的手术线
而壮年人索性裂开牙膛
千疮百孔的舌头像筛子与竹篮
无法承载话语或口沫
而每个健全的儿童必须在出生后
认养一只鸟，用啾啾唧唧代替童谣
它们将承担他们一生的情书与誓言
二十四二十五
略二十六
如今这些嘴里
尽是白银打制的牙箍
灿若晚星
一万丈赤舌缩在咽喉
如一头伤兽
必须齐整如方阵
张扬的、不羁的都在坚铁上撞出铿锵
赤血奔涌，夜以继日
需矫正的利齿何其之多
它们终将归顺
以防伤人与自伤
二十七
斜阳照上千万家窗棂
那些楼阁，化为红楼碧栏的戏台
囚禁在这里的都是退休老者
天黑下来
他们便开始表演
建筑师在捏糖人与面鱼
天文学家抓住一只萤火虫粘在天花板上
水利工作者将一个酒杯斟满清水
再倒回酒壶，如此反反复复
研究恐龙的古生物学家
天天用毛巾拭擦一个蜥蜴玩具
二十八
上面下旨了
即日起，所有猪圈须改造成鱼池
遂动员全家老幼，一盆盆向石栏里加水
食槽里的糠壳浮于清波
还得让大白猪学会游泳、潜水
找邻居金铁匠用生铁打一批鱼鳞
挂遍脊背、肥臀
再扯些绸缎装饰首尾
其他方面，也需时刻做好准备
因为他们很快又会将荷塘还原为耕地
二十九
你的工作是解开五千丈鞋带纠缠的死结
这些皮鞋、胶鞋、木屐雨靴都曾快如闪电
现在被五花大绑，撇在走廊门厅
刻不容缓的光线交织起来
皆因匆忙的时间
愁绪忧戚，思路恋情错综繁复
你穿梭于这座城池
在每一架电梯内浮浮沉沉
合同上白纸黑字
你必须在下一个日出之前
将九万双鞋的死结彻底捋顺
三十
多刺的虫臂在手掌留下红点
如灿灿烂烂的星群
被狮子抓过的脊背上有闪电的痕迹
而毒蛇咬过的腿部是两个幽深的
岩洞，时而淌出脓水
你眺望草莽深处，瀚海之间
即便是鳄鱼与白鲨交替出没
它们牙底的图案
也永远是如此规则，如此齐整
一亿年了，毫无悬念
而人为的那些刑伤曲折奇幻
绚丽光彩，纷繁多姿
千异百怪，出乎意外
极尽想象与创新
三十一
一条手腕粗的鳗鱼被手铐
铐在电杆上
血迹下是蓝色的勒痕与黏液
围观的人群很多
他们哭着、笑着、议论着
这海中的生灵触犯了哪条禁令
这人间的刑具倒也大小适宜
鱼鳞早已七散八落
只在夜里发出电光
昭示冤屈
他在水龙头下仰起脸
要挥铐锁住那注手腕粗的飞泉
在自由的液体上绘出囹圄模型
三十二
他提起一个学生
使蓝色运动鞋离地三尺
他抓的是颈椎或脊柱
像拎着一只茶壶
用力摇着，然后倒悬
脱水的鱼吱吱地嗥叫，就这样
很多禁绝千年的诗书
一页一页倾倒而出
混合胆汁、胃液
地板一派狼藉
纸上的字已模糊不明
我们都长舒口气
万幸，该消失的繁琐的部首
都和米饭肉糜一样消化殆尽
全无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