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阶小立,春似去。红笺向壁,字模糊。
远远长长的巷子里恍惚飘来打更声,“咚——咚!咚!咚!咚!”渺远无比,听得并不真切。
容昔曲着双臂环绕自己,闻声微微一颤。
原来已五更天了,她本就睡得并不安稳,早早便醒了。天上孤然一轮寒魄。光顺着窗上新糊的碧影纱漫进来,容昔起身,走到窗前,肌肤上只一层薄如蝉翼的烟罗纱,春寒料峭,薄纱也生了侵骨凉意。
又不知站了多久,听见外屋有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外头的院子来了人,一时又一些人打帘子的声响。仿佛听见采夕和人说话的声音。然后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又万籁俱寂,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容昔有些晃神,以为是自己听错。
又过了大约是半个时辰,门轻轻开了,有蹑手蹑脚的丫鬟忙着添香,她觉得有些渴了,便出声唤道:“采夕,倒些茶来。”
听到门外低低应了一声:“是,小姐。”并不是采夕的声音。
容昔扶着椅子坐了,觉得神思倦怠,便支着头闭目养神。
闻得脚步近了,她微微睁开眼,只见青芹披了件半旧的藕合色缎绣袆衣,秀气的一张鹅蛋脸,柳眉若蹙,含着笑走近来,目光却似乎躲闪着不敢与容昔对视。
容昔先前闻见这个时辰外头吵闹,心里疑窦已起,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安然接过茶喝了,青芹见容昔和衣坐着,并无睡醒朦胧之态,便道:“小姐,可是又没睡好?怎么起得这么早?今日料也无事,不妨再睡会子。”她见容昔只套着一件薄衣,又急道,“嗳呀,小姐怎么穿得这样少?虽说是初春了,可这晨起凉风是最厉害的,病了一冬才好了,没的再冻着!”说罢赶忙找了披衣披在容昔肩头。
容昔淡淡抚弄着手里的茶杯,并不注视她,只盯着指尖静静地看。
“采夕……去哪里了?”
也许是她不经意地出声让青芹面生惊诧之态,青芹转首想了些什么似的,摇摇头,咬紧了嘴唇,声音弱到几不可闻:“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果然有事,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手心,冷笑道:“好,好个忠心的奴才!”
容昔待下人们一向极好,青芹鲜见其动怒,一吓之下竟扑通跪摔地上。磕了两个头,连连哭道:“小姐,是奴婢错了!采夕……姐姐说她不放心只去看看,叫……我们几个不要告诉小姐,免得惊动了小姐。”
容昔听她这话合情理,又见她哭得声音嘶哑,泪水沾湿脸颊,怒气减了一半,伸手扶她起来,接着问道:“是谁来找人的?去哪儿看看?你们只一味瞒着我,以为我是个经不住事儿的人吗?”她想起曾有的撕心痛楚,苦笑道,“如今的我,可还有什么怕的?”
青芹惊怯怯地如一只小鹿,弱声道:“是夫人屋里的采芷姑娘来了。说是齐家今天送了聘礼来提亲……”
容昔的心猛地一颤。来了,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既是料想之内,也并无过多的情绪。
带着他体温的龙涎香恍惚又漫过鼻尖,容昔攥紧了袖里的龙佩,似乎要握住他最后一丝影子。
最后气力费尽,不得不松开。
她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心口有些痛。便出声道:“青芹,再点支甜梦香吧。”
感觉香味渐渐充盈体内,容昔又打起精神用了些粥,荷露熬制,清香绵甜,淡苦的莲子圆滑白净,像极了美人的脸庞。
想起那日去东湖,正是荷花满塘的时节,荷蕊娇嫩,荷叶田田,他说:“我只爱白梅,清丽孤高,目无下尘。”她笑举着刚摘的荷叶遮阳,随手掬起一把水玩弄道:“孤高二字,非荷花不能胜任。我只喜欢荷花,濯清涟而不妖,白梅目无下尘怎可及荷花不染淤泥呢?”
他突然回身,把清亮的眸子直直盯住她,道:“荷花,虽绝丽清高,但心苦,也命薄。”他见她愣愣的,用玉扇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傻子……荷心里的莲子什么味的?”
容昔慢慢咀嚼着莲子,入口即溶,却萦绕着苦味,在这么甘甜的蜜糖里浸泡,也无法隔绝她与生俱来的苦楚。她这才知道,他眼神里一闪即逝的不忍和担忧是为什么了。
苦,竟是所有美貌女子逃不掉的陷阱。
她更惊讶的是,日日压抑着自己不去想他,这么久,他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连梦里也不曾相见。可今日,当她再度失防,他的气息又一度充满心底,一举一动、音容言辞竟然如是清晰。
容昔静静地蜷缩着身体,任凭灵魂一丝丝抽离,说话的声音都像不再是自己的:“青芹,为我梳妆。”
青芹还在自顾自伤心着,冷不丁被容昔一叫,吓了一跳,才慌忙答道:“是,小姐。”
细细匀好的玉容茉莉粉,记得还是那天,她见他时,亦是以此粉饰。
他倚着阑干道“风里有一股茉莉香,你闻……”她羞红了脸,只低头不理他,半晌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怔了一阵,大笑:“我当真不知道。不过思绮,这茉莉香粉倒很配你,清雅得仙人一般,不像那些庸脂俗粉。”
这股味道太过熟悉,熟悉到心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她淡淡地推开青芹涂满茉莉香粉的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不喜欢这个味道,换那个玉兰粉吧。”
一时梳妆完,长发披散肩头,风儿一吹,痒痒的抚弄着脖子。
妆饰的面容没有任何破绽,丝毫看不出恹恹无精打采的神气,由于病后初愈,气力不足,走路一摇三摆,却更显得弱柳扶风般袅娜纤柔。
她一步一步,走向一个足以影响她余生的决定。但,注定了没有退路。
她这时只是想,也许,自己那么爱荷,是有原因的吧。
此生,注定心苦,注定命薄。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得有些心力交瘁了。在喜雨园穿过后,万嘉堂的飞檐终于落入眼中,竟然渐渐模糊了。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水龙吟》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