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夕端来了花签插筒,里面金箔镶嵌的细长竹签有数十只,轻轻一晃,豁然有声,仿佛沙沙叶子摩挲的声响。
淡金色的签头在光下熠熠闪耀,长歌道:“不如就按着座次来抽,你们看好不好?”燕筠左臂懒懒倚着绿玉棉芯软榻,右手牢握住了长歌的手笑道:“那就如此罢。”
这些人里头燕筠位份最高,长歌虽然与罂羽斯韵都是贵人,可长歌得圣上爱宠众人皆知,所以她二人的话,当然没有异议。
采夕在中间,躬身道:“各位小主不嫌弃奴婢笨的话,就由奴婢来做令官。”大家都说极好,她听了,一摇插筒,扑泠泠几声响,只道一声:“和签,请花神。”
然后待花签响停,放到为首的燕筠面前,燕筠道:“竟要我先来?好罢,我倒看看能抽个什么来,闺中的玩意,也是多年不玩了。”说罢纤手微露抽出一根竹签,笑着凝神一看,道:“真是有意思。”
罂羽接过来看了,面色微微一凝,旋即笑道:“果然是好的。”说罢转了过来给众人看,长歌看见一只初绽的牡丹,鲜艳欲滴,且富贵天成。
下镌一行小字道:众芳殊不类,一笑独奢妍。此为万芳之冠,当自饮一杯,众花神陪饮。燕筠便笑道:“可该醉了。”自取了满斟的梨花酒,一饮而尽,众位同饮了一杯。
长歌心里惊诧,牡丹可不是主位中宫之意,要是她自己抽着了,必定心上忐忑,抛了耍赖重抽一个才是,可筠姐姐却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似的,只是摆弄着指上的翡翠指环微微含笑,似乎还颇为自得。
她拿帕子遮掩,觑了一眼采夕,提前就应该把牡丹这只签子拿出去。可采夕似乎不以为意,只含笑望着那只竹签。
下一个是罂羽,她紧张道:“嗳呀,也不知我能抽个什么出来。”赶紧抽了,却是一丛艳丽绽姿的芍药,芳姿卓绝。镌词为:“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注明: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因为刚刚燕筠抽到了牡丹,如今这位芍药花神的一句“何曾羡牡丹”,却正面提了其与牡丹平分秋色之意。
罂羽略带尴尬道:“这个不准。”长歌眼色划过燕筠的脸,并未看到多少不快,只是也未曾露出喜色,二人饮完。这时只乐呵呵看着的琏儿嘻嘻道:“罂羽姐姐的姿色堪比芍药,琏儿倒觉得芍药的样子比牡丹更好看,染指甲也漂亮……皇上一定很宠爱罂羽姐姐吧。”
长歌听尤仪说起过,这些时日,**的新人里头算起恩宠,除了燕筠以外,就是罂羽,近日来许是皇帝喜欢罂羽心思纯正性格爽朗,竟有了平分秋色之意,两人一月里都有六七日承宠。
燕筠心里头定是不快的吧,可脸上却未曾表露分毫,只笑道:“别只顾着打趣罂羽了,下一个可该着谁了?”
斯韵低声道:“我未曾玩过这个的,只怕抽不好呢。”斯韵本就纤楚可人,我见犹怜,如今更让人疼怜,长歌道:“不过是姐妹间的玩闹,你就放心大胆抽,肯定是好的。”
斯韵便展颜一笑,伸出手取了一只,看了一眼,一瞬失神,呢喃道:“木兰……”
长歌拿过来,只见斜斜画了一株木兰,淡白色的画彩勾勒着木兰仙姿,旁有小字:“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木兰花神不必饮酒,其余花神饮此一杯。
长歌心头微微一颤,这题词不是有“思慕游子”之意么,作为宫妃心头只能有皇上一人,哪里能容得下宫妃和游子之恋,虽说是游戏不应多思,不过刚才见她略一凝滞,心头倒带了三分狐疑。
况且这首词摘取自韦庄之词,前一句却是“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这红泪也有典故,传说薛灵芸奉召入宫时踏上宫车,以玉唾壶盛泪,壶呈红色,泪凝成血,红泪最初是指女子不愿入宫悲哭之泪。难道斯韵她真的不情愿入宫,心头另有他人?
斯韵看她发呆,用手推一推她笑道:“宓姐姐怎么好端端发起呆来?可该你抽一只了。”
长歌方才回神,只看那一筒里花签根根立着,都等待着她的手指来选择,她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选了。
她犹疑了不过须臾,伸手去取了一只,微凉的触感与屋子里闷热的空气形成强烈对比,她看了,心头猛烈一跳,方掷在桌上道:“这个不好。”众人拾起来看,只见是另一只牡丹,比先前那只更鲜艳饱满,花色倾国。旁有一行小字:牡丹花品冠群芳,况是期间更有王。
酒注:此乃花王,各位陪饮三杯尽兴,花王可饮或不饮。长歌道:“哪里能有两个牡丹,我这个不准,换个来抽吧。”大家都说那里能耍赖,燕筠笑道:“两个牡丹又如何,你这是真牡丹,我不过是李贵罢了,刚我还想着这般僭越呢,你来与我作伴也好,咱们姐妹,便是连枝牡丹。”大家都称赞,皆举杯同贺,长歌无方,只得举杯同饮。
斯韵抚了抚面颊道:“倒像要醉了。”长歌也觉三杯下肚,酒气有些微微上头,凑过去扶着她道:“那咱们就是一对醉虫罢了。”
琏儿急冲冲道:“该我了吧,等得手痒呢。”不待采夕和完,便轻巧抽出一支,笑道:“梅花,有趣。”
只见一整枝疏影清浅的红梅握在雪间,旁写: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自饮两杯,同月生者唱曲作乐。
大家都道很好,细讲究起来,倒无人同月里出声,不过斯韵同琏儿一个腊月里一个年节时出生,相差无几,便都只推斯韵唱支曲儿来助兴。
斯韵先是害羞不肯,到末还是了不得起来细细唱了一只《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斯韵嗓子本就极好,唱得竟然恍如天籁,细而**的嗓音配上婉约羞涩的情致,简直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燕筠惊讶道:“韵贵人果然是才貌双全,这曲子唱的比丽音阁里头的歌姬还要好许多。”斯韵羞涩道:“姐姐又取笑斯韵了。”
长歌惊喜道:“你竟有这样的禀赋,今日才知道古人说得三月不知肉味作何意,原以为采夕曲子唱得好,如今一比可不是东施效颦了。”她笑着看向采夕。
采夕亦笑道:“奴婢拙技难登大雅,更不可与小主相较,小主您可别折煞奴婢了。”罂羽瞧着采夕,笑道:“采夕何必自谦,姐姐夸你曲儿唱得好,就定是好的。”
大家说笑一阵,采夕一拍手道:“今日有现作的酸梅饮,奴婢倒差点忘了,可见奴婢也该着告老还乡了。”这时琏儿道:“这会子还真是口渴,采夕你快快取来。”说罢天真一笑,低头继续捡花生粘吃。
罂羽道:“琏儿进宫都有一年了,还是如此小孩儿气……眼瞧着,倒是蹿高了不少。”燕筠笑道:“她别的都一律不喜,给她敷个脂粉,身子都要扭上几扭,就在‘吃’这一字决计不能马虎,所以长得格外快些。”燕筠边说边挤眉弄眼地逗着琏儿,琏儿却并不露喜气。
长歌心里略有疑虑,看筠姐姐的语态姿势,倒是一贯疼爱琏儿,可是琏儿的性子又是个爱撒娇使性的,如何并不露出许多亲昵意思来。
突然琏儿粲然一笑道:“宓姐姐,我喜欢你这里,可以常来吗?”长歌一愣,目光瞬即扫过燕筠,燕筠脸上有一丝冷淡神色滑过,迅速归于平静,可那丝神色还是叫长歌捕捉到了,心头微凉。长歌撑着面上的笑容,回道:“姐姐也喜欢琏儿,自然希望你常来,粟粟、阿碧再取些甜点果子过来。”
琏儿笑嘻嘻看着走来的一红一绿两个丫鬟,突然指着阿碧道:“这个妹妹我倒像是见过的。”阿碧看了一眼琏儿的脸,细细思索了一番,却并未有什么头绪似的垂下了眼。
罂羽道:“人总有相似的,许是像妹妹家里某位故人也未可知。”琏儿笑道:“你叫阿碧……我猜的,因为你穿碧绿色的衣服。”
阿碧低头回道:“回小姐……小主,奴婢的确叫阿碧。”琏儿只微微一笑,吩咐她们下去了。
待玩完人散去,长歌扶着燕筠等送到殿门处,方才依依不舍分别,已经黄昏人初定了。
宫里的落日,斜晖暖柔的光总是被方方剌剌的宫墙隔开,熔金的绝美景致也总是被分割得生硬不堪,毫无美感,长歌这会子往西面望,只见着一枚小如璎珞的红亮指环,衔在远山的口边——马上就要落下了,宽阔的宫门寂静无声闭合在身后,仿佛半日里的喧嚣都不曾存在过,只留下身后帘上琉璃珠子泠泠细响,洒进着浮欢里的一缕沉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