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天长,屋里热闷,生出多少烦琐。就算冰肌玉骨的人儿,也奈何不了更深漏重,彻夜难眠。
容昔瞅着外头月色极好,便披了小衣,蹑手蹑脚出了堂门,只到园子里走动,只见翠竹岑岑,月色洇透,分外好看。
又于月色里忆起他,只觉得脸面又燥热起来。回屋去取了那块帕子,和帕子里包着的玉玦,那玦上欲飞的真龙,直直要窜进心里来了。
他就那样轻轻握着她的手,把玉佩塞进她手里,那触手生温的感觉,已是再难相忘。
况且他说:“你我相知,莫要相忘。”
晚云息,淡天一片琉璃。琉璃月,星稀,寸心相许,几时别离?
这样的别离,几时再会相见呢?
第二天晨起,筠姐姐来了。容昔忙慌慌梳了头,还未来得及妆饰,那修长清秀的身姿便映在了雕花铜镜上。
“昔儿,我来瞧瞧你。”燕筠的眼睛笑得如昨夜弯月。
“筠姐姐,快进来,绿伊,上茶。几日不见,姐姐越发姿容出众了。听闻姐姐前几日偶感风寒,如今可大好了?”她一面问着,到底扯着燕筠的衣袂,前后细细打量,“看姐姐面似芙蓉,气色上佳,想必是好了。”一时小丫头们上了茶,燕筠低头接了茶盘,轻抿一口,是她爱喝的雨后龙井,且是千金一斛,最为名贵,可她喝了并无分外喜色,只笑道:“难为你还记着我爱喝那个,前几日一病之后,就不爱这太淡的茶味了。你家里还有没有杏仁牛乳酥,就是喜欢甜的,想你这里的味道最正,我是越发馋了。”容昔便忙叫采夕着小厨房做去。
一时上了牛乳酥,并金缕芙蓉饼,雪梅糕等等各色吃食。容昔笑道:“筠姐姐瘦了些,姐姐这样喜食甜的,却还是仙姿姣姣、不盈一握,我素来少食甜食,依旧珠圆玉润,一较之下,竟是大大的俗物。”便装出老大委屈的样子,燕筠嘻嘻笑出声来,作势要来拧她,道:“这妮子嘴越发刁滑了,偏偏她这样的人儿,竟来编排取笑我,看我回禀了世伯,好好给你几杖子!”容昔左右躲着,只咯咯笑个不住。采夕和筠姐姐的贴身丫鬟晚晴、云漪都耐不住笑了。
屋子里细细甜香,是燕筠的胭脂素月清的味道,不细闻竟似闻不出,但这味道却很持久绵长,直熏得人欢喜欲睡。
“姐姐的胭脂好香,绵甜悠扬,不似庸脂俗粉。”她靠着燕筠的肩膀缓缓道。“好尖的鼻子,这味道,许是我闻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了。我不似你,你向来不喜花儿粉儿,只秉天成之貌,我们这些人就是涂了再厚的胭脂,也不比你娴花照人、仙姿如月啊。”不知怎的,听出她的语气里一股淡淡的艳羡之意,心下不由得一惊,看向她面容,在夺目的光华里,却看不出一丝不悦,只是甜柔的,透到人心里去,心里甜暖一漾,便把搂着她胳膊的手再紧一紧。
“你这懒鬼,还不起来,说好了与我一同绣这方帕子,这会子又躲懒。我可不依,我在针线上有限,这合欢花丝蕊虽小,到底不成了。”说着便只拿手轻推容昔。
她只能起身,眯着眼细细看,燕筠绣了一幅合欢鸳鸯双嬉图。她不由得脸红,只笑道:“姐姐,难不成绣阁怀春了?绣鸳鸯做什么,偏偏还加上合欢花,定是盼着与未来的姐夫长相厮守了。”
燕筠也低了头,脸红道:“不过是一时寻不着该绣的景,只好选了这个。再说,也确是个好意头,我不像你,你还小些,我已经十八岁,不日就也是要嫁人的,昔儿,我真是舍不得你,我是独女,没个亲亲的姐妹弟兄,就你一个,我是真心疼你,盼着和你能嫁到一处,最好是兄弟呢。”她低首取帕子按按鼻翼上的脂粉,又娓娓道:“我不如你,从小我便知道的。但是我从未存过妒忌你的心,只盼着我们两人日后能永不分开就好了,还能一处作伴说话儿。”容昔细细瞅她,但见一剪秋水里倒映着自己尚且懵懂的神情,似有隐隐泪光。
不由得心下大恸,握了燕筠的手,低声道:“姐姐,我都知道。”猛地想起那九龙纹佩和那日言语,心头也存了一份计较,伸手拿过针线,细细为筠姐姐,也为自己绣一份温柔长久。
是夜,筠姐姐宿在芙月殿,二人时不时拿簪子挑挑灯心,喁喁说着体己话,不知不觉已过三更。
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
两人已经困极,闻得四下皆静,但有打更的余音遥遥似不可闻,只听得燕筠犹絮絮道:“昔儿,你可想飞上枝头?”她不解,呢喃道:“姐姐何意?”燕筠翻了个身,素纱的寝衣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映出她恬媚的笑容:“你这样的容貌,才情,竟要明珠投暗么?”她比了个手势,容昔诧然到:“你是说进……可如今的圣上比咱们的父亲年岁还长……”说罢吃吃地笑。燕筠又摇头,接着道:“我的傻妹妹,你竟不知,皇上病重了?不出几月,江山就换新主了。”她扯扯被子,将半只露在外头有些生凉的膀子缩进被衾里,道:“凭他是谁,我也不愿与他人共事一夫,我要的是两情缱绻,携手一生罢了。”说着脸色晕红,又忆起那日石榴花艳,他神色清绝,淡然微笑。燕筠缓缓道:“爹说瞧着上面的意思,四阿哥定是御承国玺了……”容昔猛地一凛,他,竟要成了皇帝了么?
燕筠,竟存了这意思。筠姐姐,想嫁给——。
呼吸一瞬间冷透。只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了,燕筠温弱的声线尚响在耳边:“待新帝登基,不日就要大选了……”
他果真要登基为帝了,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何况,那**如玉红颜,佳丽三千。
尚是那日,他负了手,只对她浅浅笑道:“你只等我便是,此生不负。”
她便朝朝等,日日盼,等云中锦书,盼雨破花浓。
已约四更天,燕筠已然酣眠,容昔这时却耐不住心寒力尽,自己悄悄爬起来,披了薄薄一件披风,踱步至庭阶之中,看中阶月色如水,却难耐思绪繁乱。
时已夏末,早晚天气渐渐凉了,虽是冷风飕飕,她独浑然不觉,手里捏着那九龙纹佩,立了半晌。
许是他忘了吧,已过了一月有余,他未曾拜访,也未来相约,没有人传话儿,也没有信笺,一点子踪迹亦不可寻,她却只安慰自己,他定是很忙。如今看来,以后有三千如花美眷等待于他,他怎会记着她呢?
容昔心下轰然一声,是呵,他总会忘的吧,他怎会像我想他那样地想着我呢?
终是庸人自扰,自作多情罢了。
闭上眼,犹是那****立于庭阶之下,道:“你等着,我带你去看尽这天下。”
玉树琼花,光魄寒人。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