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水寒随意用些餐饭便去了,只余容昔孤零零的身影投在一方薄白窗纸上,若隐若现地被烛光撩动。
室内装设并无半分分别,容昔的手缓缓滑过竹榻、玉案、青檀笔洗,脑海里皆是她与子浚的过往,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舍不下的呢。
半夜时分,容昔吃了药,正准备歇下,只闻阁外声响躁动,她心烦意乱,便趿拉着鞋子起来,刚开了门,只见外头有黑压压不下十个小厮。
其中的几个正拉扯着死命拦住他们的采夕和素屏,采夕怒道:“你们真是狗胆都包了天了,少夫人已经睡下了,你们是聋了么?”
其中一个腆着脸笑道:“采夕姑娘别一口一个狗的,奴才几个虽然低贱,到底也是爹生娘养的。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容昔站在暗影里,所以大家都并未曾留意她。
几个小厮小声窃笑起来,“可还以为自己是太尉家的千金么?啧啧……”“三十年河东,谁能晓得……”“这生个了野种,也配在这里享荣华……”
容昔心里颓然一声轻声碎响,野种,是说忆君?这里可是住不得了,可是留不得了……四周弥漫着屋里的燃香,一股股寒凉的味道,就像在容昔身体上凿穿了一个洞一般,她只觉得浑身冷透,头晕目眩,遥远的天幕上只留下几点稀落的星子,像是洞穿世事的眼睛。
这里采夕又惊又怒,气愤填膺,“狗奴才胡说八道些什么?!这种话如何能说得出口”说罢狠狠啐了他一口。
容昔见形势马上要掌控不得,才冷冷出声道:“已经这么晚,究竟有何事要吵闹到这般地步,采夕你叫他们进来罢。”说罢回身进门。
不几时,呼呼啦啦站了半庭的人,在暗夜的光影下漫散如胶着的漆墨,丫鬟在院子里点起了大大小小的灯,一盏盏如豆。
容昔安静地坐在扶手榻上,头发半挽着,只在膝上盖了一条狐毛毯子,抱着一只小小的手炉。暖热的气流顺着她领子上的风毛绒绒抚在脸颊上,只热得脸半边要融化掉似的。
一个穿着半短襟袄的小厮,在灯光下油油然发着鼠灰色的黯淡色泽,他探头道:“回少夫人,小的几个是奉夫人之命带走君儿小姐,并非有意冒犯。”
容昔手上一紧,紧紧握住了坐榻的扶手,仿佛不这样就要跌下去似的,她怎能受如此大辱,父兄腹背受敌,家道不同于往昔,可是尊严总是有的,怎能被疑心到此等境地。
她清声一笑,采夕见她苍白瘦削的脸庞笼在微弱灯光里,映出眼角眉梢的妩媚神态,虽然妩媚,却充满讽刺的意味。
“带走君儿,谁给你们的命令,叫她自个儿来罢了,你们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采夕,送客。”
一个带头的小厮道:“少夫人,我们是好言好语在这里相劝,您还是配合的好。”容昔听了这话,只觉浑身无力,头重脚轻起来。
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怒意,只是还未发作,“好,好,若不配合,更待怎样?我余容昔虽然如今命途不济,亡夫尸骨未寒,家道遭此变故,可你们真就认定我是个好欺负的、没气性的么?咳咳咳……”
话未说完,竟“扑”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青白一片,脚底一软,昏沉沉倒地。采夕惊道:“小姐,小姐!……来人啊,叫许大夫来。快去!”
底下人忙成一团,容昔的话理所应当地停在了这里,说多了无益,说少了无用,几个小厮吓得脸色惨白,哆嗦起来,便灰头土脸地退去了。
两三个时辰后,容昔方才迷迷糊糊醒转来,只见自己已经不在疏影阁,而是一色莲青的帐子,素木的床顶,并不带丝毫花纹,口鼻间皆是檀香之气,心境越发沉静。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是她此时唯一想做的。离开便离开吧,既然那里已经再留不下,又有何留恋,所留恋不过是,二人一同经过的岁月。虽然短暂,却已是此生难忘。
两月前,有一回阿夙来瞧她,看她气色甚好,心里高兴,一时玩弄了半晌放在内堂里新置的云母屏风,突然笑道:“这物件真精致,阿夙总觉得是在哪里看过似的。”
容昔不知怎的心头一惊,只道:“在哪里?”阿夙歪着头想了半晌,笑道:“阿夙忘了,可能阿夙并没有见过罢。”容昔吃药时,她又盯着药碗看了半晌,道:“这药肯定很苦的。”容昔笑:“阿夙怕吃苦药么?其实这药并不苦,甚至还有些甜味,我是最怕吃苦的。”
阿夙笑道:“那可能是放了甘草。”容昔微微一笑,甘草,好像在哪本书上说过,甘草味甘,无毒,生于西北荒漠,与某些东西相克,可是究竟是哪些倒也记不清了,随它去罢了。
傍晚许逸过来诊脉,她到底还是存了一分小心,到底还是——她叫许逸回去查询古书,究竟这甘草与何种药物相冲,许逸只脱口而出道:“一味冰梨,一味红影麝,一味长在六月或十月份的甘草,以十月的甘草克力最强,三样都极是少见,一般不可能相遇,除非是有人……这人也必定是精通医术,十分细心毒辣之人!”
容昔心里突然想起那扇屏风,是秦姨娘送的,她并不曾怀疑,只是拿过是就有异香,淡然香气不似平日香料,麝香百合都不是这般味道,她便也未曾留意,此日听到阿夙的话,倒觉得,可能是和玲珑阁有关系的物件,必然有其不详,便拿出来给许逸瞧。
许逸拿过来道:“容我回去研究定夺,今日夫人的药,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从药里头去除了甘草,请采夕姑娘煎成时略加入一点野蜂蜜,能减除苦味。”
许逸走后,容昔细想近几日总是深思倦怠常常晕眩,谁知是不是真的有人加害或是自己心里有这样的怀疑所致。
为何如此,若是看她碍眼,大可以找人了解了她性命,何必用这样的法子,把人耍得如同老鼠团团直转。
真正知晓是那一日,子浚尸身归家,月娘留给她一封信笺。
那张写着小小“月”字的信笺,带着花香和纸香,袅袅而至。
“流言之苦,有口难辩。人心暗毒,避之不及。珍重自身,脱离此地。带走阿夙,保其性命。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句句劝她逃开,告知她流言四起,已经有人留不得她了,只希望她珍重而已。容昔自觉这许多日子并未与这位月娘有多少来往,此时月娘却告诫自己珍重性命,究竟是敌是友虽然还是未知,不过直觉告诉她月娘或许是可以信任的。阿夙,月娘为什么会关心阿夙,阿夙和她有何关系呢?
容昔心头突突直跳,当晚唤许逸前来,许逸行礼后忐忑道:“果如夫人所言,云母屏上有大量红影麝,这种香料味道奇淡,非常隐秘,不细看根本辨别不出,据我查知这扇云母屏是数百年前大宛国的珍宝,牵扯到一件宫廷秘事,只是后人皆说此扇屏风失传,俱我猜测,必定是这件无疑,这世上不知还存着几多这样绝佳的红影麝。”
容昔也有所耳闻,像是一位极受宠爱的王妃就是死于此扇屏风之手,国王痛失爱人一怒之下竟处死了王后及数位宫人,后来红雪漫天,还出现血日之兆,当时国内暴乱,顺应天意将这位国王推翻,不过是一个痴心却暴虐的人,留下了这样一段血腥的宫廷故事。
她嘴角一扯,笑道:“看来是真的有人视我为眼中钉,许逸,我只问你,你可能帮我?如果事成,我便能脱离这苦海,如果事不成,你我都要跟着遭殃。你若不肯,我必定不会逼迫你,你不肯,现在只走出这个屋子便罢。”
许逸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英俊的脸颊上忽阴忽晴,似乎一瞬间神色坚定下来,他屈膝跪地,道:“夫人,许逸愿意为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容昔心下感念,许逸如此真心,倒是她始料未及,不过现在,似乎无比顺利,一切都还在她掌控里。
容昔嘴上漫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低声道:“那容昔谢过许大夫了。”许逸的脸上划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红晕,容昔看到,心里不由一惊,转瞬心头黯淡,她怎么这么迟钝,可惜,她未曾知晓,也无方回避这种心意,只能辜负,只有辜负。
许逸道:“一切必如夫人所愿。”半晌里再无言语。
容昔点头,回头望向窗外,只见冬木依依,来年春天很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