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已经是月落乌啼,夜幕依依。
容昔本有着身孕,不能饮酒,不过不好推脱,便浅浅饮下半杯,剩下的半杯,她瞧着无人看见,便用袖子掩了偷偷倒掉。
半晌只闻周身皆是淡薄酒香气,容昔有些醺醺然,许是这酒香太浓的缘故,倒觉得飘然如酒仙。
采夕怕她冷着,便着人从屋子里取了凤微红炭封在手炉里,趁人未曾瞧见,塞进容昔手里,微微暖热的触感,热度一点点攀升,却绝不烫手,上好的青铜兹炉定是如此。
席间,女人的笑声尖锐刺耳、酒杯碰撞的声响亦清晰可闻,容昔只觉得头脑微微发胀。
“容儿,身子可还不爽?怎么钟大夫近几日里未曾来吗?”是额娘的声音,容昔下意识地抚住了小腹,亏得是广袖长摆,她未曾瞧见。
容昔恭顺回道:“额娘,容儿哪里有什么大病呢,早就好……”心思里有些原本阴翳难测的事情如同微亮一闪而过的光在她心头倏忽照亮,容昔几乎有些耐不住,声音都有些微微轻颤,“虽是好些了,可容儿身子自小便弱,了不得还得劳烦钟大夫几回,这几日大夫都不在堂里,等他得了空便会再来,上回抓的药也尚未用完。”
齐夫人举杯笑道:“那便好,病是耽搁不得,这样年轻,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到的轻松。
容昔心下冷笑,病根?恐怕再任人摆布,命根也要没了,如今既然这一招露在眼皮底下,何不顺藤摸瓜,把一切弄清楚,倒好过,避开这一关节,叫她们再弄出些别的暗里把戏,倒不好收场了。
嘴上仍道:“额娘说的是,容儿谢额娘关心。”声音故意透着有气无力的一点弱而颤的调子,并且不多一会便只推说身子不大舒服,便回去了。
刚出了堂门没几步,容昔正独自走着,只觉得冬日里万木凋败的齐府,更阴森可怖,只可惜景色再可怖都是死物罢了,人心深毒才最可怖!
容昔心头正自乱想,只听有人唤她:“容儿且等一等我。”她听是纪姨娘的声音,方止了步子,道:“姨娘怎的也出来了?”
纪姨娘道:“你身子不适?别是忧思过重了,你们这些心思剔透玲珑人,都是顶爱多想的,这样心思过重,并非福寿之相,凡事还是看开的好。”容昔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位女子,便沉然叹口气道:“知道姨娘是关心我,可是这性子岂是由得人做主的?容儿听姨娘的,凡事尽力放宽心罢。”
容昔拜别了姨娘,便跟采夕几人从湖边走过,冬夜里湖边风冷,容昔的披风饶是这般厚实,也觉得细细冷风透进肌骨,不由得缩紧身体,走得急,口里的气也不断呵出来,容昔只觉得脚下像是绵软无力似的,似乎总也走不快。
突然之间灌木丛里闪出来一个黑影,顺势捂住了她的嘴,牢牢保住了她,她全身都吓得僵硬了,嘴里想叫却发不出丝毫声音,莫非是遇见贼人了,她急得反手就抓着那人的衣袖,用尽力气挣脱,只想着若此人侵犯她,她必然咬舌自尽罢了。
几乎就在那一瞬她就觉得不对,采夕的嘴又没被捂住,为何也不见她求救。“容儿……”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是我。”
淡淡的青芷芬芳,他淡而轻的吻落在她耳边,她心头一暖,眼眶一热,转手就打着他,声音哽咽起来:“你做什么要吓我?吓死我了你可知道?我已抱定必死之心……”
子浚闻言,心里一恸,遂紧紧抱住了她,用自己的银狐披风紧紧裹住她,那股清微绵远的甘草气味更盛,容昔不禁有些陶醉,她把头紧紧埋在他胸怀,感受着他带来的暖意,这会风也小了许多,是他给她挡住了风寒。二人静静这般抱在一处,容昔在他怀里恬然睁开双眸,却发觉采夕一众人都已经莫名其妙消失,原是子浚打发她们回去了,只因为她一个人走得急,把这一群人都抛在远后。
“容儿,还好我说话,否则……”他扶着她的肩膀,凝望她脸庞,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能寻死,答应我,要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什么……”容昔忽地心下漫出无边无际的伤感、惶惑,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呢?
她只隐隐觉得不祥,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二人牵手而行,虽是寒冬,快到除夕了,齐府夜夜不眠,无数流光璀璨的红灯沿湖挂满,微黄的烛光透过绷紧的红绸,发出绮丽的桔红色微光,百千灯笼的光和在一起,倒像映出了一个仙境一般。
容昔的手轻轻握在他的大手里,子浚长年骑射,右手虎口处有深浅不一的茧子,掌心还有几点疤痕,他说过那是围猎竞赛时受的旧伤,那都是他生命里,在她不曾出现时,他所经历的,无论伤痛或者是喜悦。
她披散着整头乌发,他能闻见她独特的像是茉莉味又如同芳桂,他低低道:“未遇着你时,我并不知道人生在世可以这般美好,我若失了你,容儿,我再想象不到的。”语气里有一瞬的黯然和惊惶,“但我更怕,或许我从未拥有过你。”
容昔的泪水缓缓顺着眼角淌下,微暖的空气绵延在她光洁如玉的肩上,一侧露在锦衾之外,子浚的额头轻轻贴在她肩后,只觉得微微沁凉又好似灼灼滚烫。
容昔回转头,用两手抱紧了他的脸,箍得他再也逃不开,道:“你这个傻子。”伸手抚过自己一绺及腰长发,与子浚的头发辫在一起,细细打了一个结扣,子浚望着她的神色,竟然不能相信。
原来,地久天长,地久天长,竟是心头欢喜触动到了极点,只觉得两情如此,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看着半晌嘻地一笑,眼睛都弯起来,“这个结只有我能解得开,可我现下已经忘了怎么解开了。”子浚笑着抱住她胳肢她,道:“你个小促狭鬼。”
容昔红晕飞上双颊,低低道:“‘柔魂永寄青藤上,枝连叶覆结同心’,我的心意,你现下可明了?”子浚的额头贴着她的,用鼻尖轻轻一蹭她的,感动道:“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容昔闭上双眼,子浚的吻温柔而至。
月色透过霞影纱漫进疏影暖阁里,一地镂云同心的花纹,浅浅斟进了月色似的越发柔和美好,月光遥遥,似乎闻见屋子里的些微低吟与私语,羞得躲进了云里。
过了三五日,便是举国同欢的除夕日,容昔也循例换上了那套子浚新为她挑选的茜纱红虞美人团花旗装,越发衬得娇生两靥,明眸皓齿,头上难得梳了繁复的两把头,厚重的发髻上攒了几朵色泽清丽的绢花,斜斜簪上两只木兰玉簪,纤手滑过那润滑生腻的玉质,只觉得像触碰到美人的肌肤似的。
抬眼间玉帘摇动,只见子浚走近来,穿一件宝蓝底鸦青万字穿梅团花茧绸直裰,暗沉的色泽倒更显得他面如冠玉,神采清逸。
夜里,府里上下皆遥遥打了灯,夜餐饭毕,又守了大半夜,只把容昔困得睡眼迷离。
今日难得老爷也在,只见老爷倒像是形容更清减了些,眉间略带病倦之态,倒与之前所见判若二人,言语不多,倒是其一贯之风。夫妻二人却并不见多说话,只是些客套几句,夫人倒大半时间都在念经,嘴里轻然微动却不见有声,只把佛珠子转得噼里啪啦。
外头第三打鞭炮又响起来,子浚悄然把头伸过来道:“容儿,过年了。”
容昔心头一瞬失神,恍若自己还小时,母亲带着她走到江边,遥遥望着东面,对她道:“容儿,过年了,给外公外婆磕头。”只是两方极小的土丘,似乎都不像是坟墓,连碑牌都没有。
……
待她从回忆抽身,已是任由子浚拉着往外头走了,外头冷,她不由地伸出手轻轻呵着,子浚方才回头,握着她的两手,放在嘴边呵气,一团团温暖的气流喷在素手之上,倒有些微痒,却叫她觉得心头畅快难言。
容昔抬头轻轻吻了他的脸颊,子浚把她揽入怀里。子浚悄声道:“年后三月初,我有公务,要出个远门,本因着你有身子,不想去,可是皇上的意思是定要我去一趟,只怕是非去不可……”
容昔抬头惊讶道:“远门?哪里?要去多久?总不会去个一年半载罢。”子浚用手碰碰她的小鼻子,笑道:“自然不会,不过三、四个月就定会回来了,只是路途远怕是路上耽搁多了些。”
容昔低头欲泪,心下惶然。子浚感觉到怀里的娇弱身子微微颤抖,心下无限爱怜,竟然不忍离去,堂堂七尺男儿竟脆弱如此,他不由得笑话自己。
明月依依,流光寸转时,渐次映出了二人相互依偎的影子,合二为一,又悄然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