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心头交杂着绵绵密密的喜悦,如同一首在心头依依而唱千遍百遍的歌,容昔读着信,心头的思念、欣喜和触动,心绪清淡平缓如同漫天舒卷的云。
“容昔吾妹:
见信勿念。
我与阿乌已于数日前成婚,你的姊夫——乌虽已有妻妾,但依旧待我极好,他政务不繁,日日倒如闲云野鹤,我们夫妻只是做一对富贵闲人罢了。若有什么美中不足,不过是我独苦于离家遥远。
我十日前诞下一女,乳名作阿遥,正经名字尚未想好,乌同我都盼取一文雅汉名,不知小妹能否替她取一个。
阿遥形容活泼可人,眉眼无一处像我,倒有几分像你,叫我分外欢喜,她若能长得同小妹一般美,是她的福气,日日看着,亦聊解惦念。
…………
容昔读着,泪水顺着脸颊汩汩而落,姊姊很好,她的选择果然并无差错,她真的知道自己该如何做,那日,当素雯来告知她姊姊与乌恩奇将军私奔而去的消息,她虽不惊讶,但心头依旧愁思千结,只怕姊姊过得不好,出点什么事该如何是好,如今这封淡紫色镶纹的芬香信笺,轻而细腻的上好信纸,搁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封信在容昔眼里心里都是无价之宝,她摸摸独自里的孩儿,轻声如耳语:“孩儿,你知道么?你已有了一个姐姐,叫阿遥,阿遥姐姐……”
阿遥,定是一个雪白团柔、无比可爱的小生命。
山水迢迢,思乡情遥,桨声迭迭,我心悄悄。这是姊姊的心声吗?远居他乡,虽获得己所钟爱,到底仍是有着心头不足。
阿遥取名,容昔回头只见一本诗经古集卧于青玉书案上,日光打照在书页上,一阵风过,书页缓缓翻动。
容昔定睛一看,是那首《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静女其姝”,就起名作静姝吧,阿遥定会如姊姊那般文静美好。她略一思忖,便提笔回信。
屋里燃着细细绵绵的梦璃香,阿夙灵巧地立在一旁为她磨墨,墨汁子刚磨出来,在日光下显得色泽透亮,容昔的衣袖沙沙摩挲在案上,笔尖拖曳有声,微微轻响。
须臾写毕,容昔将信笺封好,并取了一块刻着“如意”字样的比目玉佩,昔日此玉是哥哥托人用蓝田玉细细雕琢而成,今日赠与阿遥,也是不离本家,想来哥哥也必然欢喜这玉佩的归处。容昔纤手灵动,细细用一条柳绿金线杂织而成的丝带穿过佩上凿孔,系好装进信封里,着那个唤作三喜的小厮拿去递走。
容昔觉得写了许多字,手腕有些酸疼,她略一按揉,抬头只见阿夙呆呆立在岸边,刚放下了墨锭,神色微有怔忡。
容昔微一迟疑,轻声唤道:“阿夙,你怎么了?”阿夙正自发呆,大眼眨了眨,一滴泪从睫毛直接滴下来,若不仔细看竟然看不出丝毫泪迹。容昔正自诧异,半晌听到阿夙低声道:“阿夙没有亲人,没有爹娘,姐妹弟兄也都没有,她们都说……说阿夙是捡来的野孩子……阿夙看姐姐和亲人写信,心里难受……姐姐不要抛下阿夙,阿夙就也有亲人了。”
容昔心头一涩,忙过去拉着阿夙的手,阿夙抬起头,笑道:“姐姐你会答应阿夙的对吗?”容昔点点头,阿夙方破涕为笑。
“以前阿夙以为琛儿姐姐也是无人依靠的孤儿,后来才知道原来彩月姐姐同她是姐妹,阿夙当时好伤心,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是无人疼爱的……”容昔听了阿夙的话,心念微动,道:“彩月姐姐?月娘?”
阿夙笑道:“对啊,彩月姐姐她会跳舞还会弹琴,说话也文绉绉的阿夙有时候都听不懂……”
容昔继续问道:“彩月原名叫做什么阿夙你知道吗?琛儿呢?”阿夙低着头想了想,又咬住了嘴唇,突然眸光一闪道:“彩月姐姐我不知道……琛儿姐姐……我好像听谁说起过,一个物件上刻着字,好像叫如思……姓什么叶?……燕?严?”
容昔听那“严”字,心里头想起那日采夕回的话,惊讶道:“言?哪个言?言语的言吗?”阿夙摇摇头道:“阿夙也不知道是哪个字,这是偶然听府里上年纪的婆子说起的。”
容昔心头一瞬火花闪烁,似乎心头明朗了许多。
夜明月,言如思。
容昔只低头又泡了新茶,看着小铜炉里的清水微滚泛起的白沫,底下的火舌热热灼着炉底,叫她觉得心头也灼热难耐。
方低声道:“玲珑阁……阿夙你进去过没有?听人说里头闹鬼,是真的吗?”阿夙正说话说得口渴,吹着茶小口小口喝着,突闻玲珑阁,倒不妨给呛着,剧烈咳嗽起来,容昔一瞧,连忙帮她抚背。
素手触碰到阿夙衣料,上好的天蚕丝绸触手生温,这种料子极是难得,本是波斯进贡而来,齐府这样的豪府门第统共一年只能得三四匹,料子细密绵滑、轻薄保暖,是难得的佳品,这样名贵的缎料居然穿在一个丫头身上,真叫人心里纳罕。
阿夙好容易止住了,眼神里却是惊恐,阿夙突然直直看着玲珑阁道:“那个地方,千万不要进去,都是那个女人的怨气……好多……”容昔道:“阿夙你见过那个女子?可看得清她的长相?”
阿夙的手紧紧抓着容昔的胳膊,抓得容昔一阵阵揪痛。
阿夙忽道:“她披头散发的,阿夙没有瞧见,阿夙没瞧见,阿夙只看见……”容昔着急,忙催她道:“什么?看到什么了?”
阿夙嗓子里挤出来一阵细幽幽的声音似的,那仿若不是她的声音了,如鬼似魅般浮在微凉的空气里:“好多血……婆子把包袱抱走了,阿夙怕,不敢出声,躲在瓷缸后头……她们看不见阿夙……可是那个女人,她看到阿夙了……她伸着手,手上全是血……朝着阿夙伸手,阿夙好怕……”她像是沉浸在一个旧时的回忆里,说着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腿,绿色的裙摆绽放在古铜色的柚木地板上,分外惊心刺目。
容昔心里不忍,听了她的话也分外害怕,好多血,包袱,婆子,披头散发的女人,这个玲珑阁里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几番打听,却并无多少收获。
她好生安慰了害怕的阿夙,阿夙好在是心思简单,过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又重新开心起来,她正大吃大嚼,突然一拍脑门,笑道:“哎呀,阿夙这笨脑子,忘了一会还有事要做,得回夫人那里了,姐姐,过几天我还来玩。”
容昔这边送走了她,便唤了采夕和绢儿提点了一些茶点和几匹绸缎,走去纪姨娘那里瞧她。
来到她住着的霁月阁,过了撒星垂帘花门,但见一方雅致的庭院,错落有致地种着松柏冬青等常青作物,容昔诧异这纪姨娘居然不爱鲜花,倒喜爱这些素净植物。
只听一把脆落女声泠然道:“容昔,快进来。”
容昔心下沉静,唯觉时光浅浅,如水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