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晨起才看见天阴欲雨,风起竹林窸窣有声,疏影阁里下人正忙乱不已。绢儿忙着给容昔梳妆,采夕正忙碌着给容昔挑生辰穿的衣裳,素屏和锦画两人看着小厨房的人做牛乳杏仁酪、佛手糖仁酥等一众点心。
容昔坐在镜前梳妆,脸颊已经淡淡傅粉,绢儿正取了新制的胭脂摊在手上,和着玉容膏均匀地涂抹在容昔的两颧上,绢儿手势极轻柔,手心柔腻恍若无骨,抚在她脸颊上说不出得舒服柔软。按照她的想法,绢儿给她画了柳叶眉,眉间用的是蜻蜓薄翼以金笔细描制成的花钿,翠中金亮别有风韵。
须臾妆毕,容昔看了一眼铜镜,颇为满意,今日的妆容素雅却精巧别致,正合她心意。她又瞅了一眼新染的指甲,用浅的黄色做底子,上面用胶墨彩细细花了些百合的样子,显得指甲格外细圆可爱。
起身在采夕打点好的衣裳里择了一件镂金百蝶穿花浅绛色夹衣,一件湘色苏绣“杏花春燕”缁纱裙,采夕也道极好。
这时素屏笑吟吟端着餐盘进来道:“少夫人,食些银丝面吧。”
虽平素并不喜吃面,不过这银丝面却是生辰必备的餐食,且她心里高兴,便拿着玉箸多用了几口,一根根不得咬断,碗里并无多少面丝,她用完之后,采夕、素屏她们便福道:“根根齐整,是大寿之征。”
容昔笑笑,素屏忙收了盘子退下。待收拾完,她只歪在榻上等着子浚来接她同归。不一会子听到玉阶声动,她站立起来。
却是夫人房里的彩云来了,进来福了便道:“少夫人今日生辰,原早已定了回门,但夫人念着少夫人平日里温良孝顺,虽不能举办席宴,到底还是要送些礼来的,老爷平日里忙,老爷的那份就由夫人一并送了来。”说着后面两个面生的小丫鬟把四色形状不一的箱盒打开,容昔并不及细看便只让采夕她们拿进去收下,又托彩云向夫人道谢,又赏了彩云些东西方才打发去了。
容昔进屋,一瞧,却是八匹刺绣绸缎,四副羊脂玉雕兰镯子,取四平八稳之意,容昔细细一看,缎面自然生泽,针脚细密无比,是上好的东西。
这时素屏进来道:“少夫人,少爷来了。”容昔兴高采烈地忙出来迎接。
子浚身后的小厮也搬着几个箱奁,她笑道:“你还巴巴送什么礼来,平日里送我的也够多了。”
子浚方浅浅一笑道:“平日是平日,今儿个可是你生辰。”容昔只见他并无十分欢喜之意,两人这么站着,倒仿佛隔着说不清的距离,不由有些尴尬。
阿升打开一个长方的盒子,里头是一盏通水翡翠镶八宝“吉祥如意”样桌屏,和一副画卷,画卷合着容昔看不出是什么,只见卷轴处是极为熟悉的篆刻龙纹,和那系着的明黄色丝带,心头不禁一凛,又见翡翠水色极为通透,不是缅甸上贡的翡翠却是哪般,她心下已经明白,恍若有些痴了。
子浚手一挥,阿升忙搬了进去,子浚方才道:“这是皇上赐的,天恩浩荡。”容昔勉强一笑道:“皇上倒是有心,可见皇上重视你到何地。”
子浚并不言语,只静静看着她,仿佛能看透她似的。她心里波涛汹涌,面上仍旧不露声色,她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可子浚的眼神仍然叫她心乱如麻。
半晌子浚方道:“我也有礼物给你。”她其实对这些珍宝礼物并不上心,不过闲来把玩的东西,有没有没什么两样,但她仍旧装作很好奇的神色道:“是什么呢?”
子浚笑道:“你闭上眼。”她忙乖乖把眼睛闭上,子浚把她的手牵过来,在她的手上放了一包东西,她睁开眼,才看见是一包蜜糖栗子,还冒着热腾腾的气,是她最喜欢吃的,全京城只有这家稻香坊做的最好,甜而不腻,满口生香。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想吃这个,她记得她从没有对他说过,可他却都知道了。
容昔想起小时候,冬日里常吃的。每一个上元夜,哥哥、姊姊和她带着丫头和小厮们在长安街上看完烟花,慢慢走着,满世界的火树银花,整个街头亮如白昼,他们几个孩子买来些栗子,滚烫的在手心,只觉得再冷的天,从里到外都是暖着的,栗子太烫,不能立马吃,要等它慢慢凉了。哥哥怕她等久了会馋,只说自己皮厚不怕烫,便给她剥来吃,一粒粒剥得分外仔细,她吃得也分外欢喜。那时她是那样喜爱哥哥,母亲说哥哥不能一直这样陪她,早晚也要寻个新嫂嫂,她不乐意,心想如果哥哥也给嫂嫂剥栗子吃,她一定会心里发酸。
容昔想着,眼里就浮出些水雾来,她顶不喜欢哭,便忙着去想些别的事淡去这欲哭的伤感。
等眼前水雾慢慢散去,她又盯着手心的栗子发愣,半晌,她低低道:“你剥一个给我吃……”
子浚正担心她会不会变了口味,这时见她微低着头,从他这里只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在轻微微颤,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只听她细细一声请求,只觉得心头甜意荡漾,他无限怜爱道:“好。”
半个时辰后,子浚怀抱着容昔,二人坐在往余府走的轿辇上。容昔闭着眼睛,嗅到子浚怀抱里的芬芳,他并不喜欢熏香,却是什么这样芬芳浓郁。
她好奇起来,顺着香味,发现是其配在腰际的一个云缎矜缨香囊,她悄悄解了下来,子浚正眯着眼睛,感觉到她在怀里像只不安分的小老鼠,笑道:“偷油的小老鼠,你往哪儿跑?”她咯咯笑起来。
她打开那枚矜缨,只见里头有一些风干的松针、芷草和玉兰花,味道淡悠宁远,她很喜欢,只见里头还有一个字条,她刚要取出来,子浚便把香囊抢走,一瞬便重系在他佩带上,笑道:“不过是生辰罢了,没什么好瞧的。”
容昔略一迟疑,只见他神色无异,便也笑笑不再说话。
好容易到了余府,只见府里众人皆出来迎她,她下了车子,看见父母的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行礼后便扑进母亲怀里,撒娇道:“母亲……”
郭氏轻轻抚摸着容昔的肩膀,疼爱道:“嗳,回来了就好。”容昔在母亲怀里撒了半晌娇方才起来。这才瞧细细端详姊姊,不过数月不见,却觉得比以往更憔悴了几分。
她心里虽不解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姊姊的手同她玩笑解闷。
吃过了午宴,容昔便依旧回了她阔别数月的芙月殿,芙月殿里石榴花依旧开得明艳非常,就好像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似的,容昔静静地站立在院子中间,只觉得一花一草皆似有情,这里走过了她十数年的光阴,从生命的晷上穿梭而去,她不由得心头思绪万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