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昔静静站在那里瞧着子浚,子浚丝毫不觉,只是把毒血吸净之后,俯身查看采夕的状况。
山里的月亮光是白渗渗的,透骨冰寒没有温度。
山里风大,容昔除了贴身苏锦衣外,只穿着那一件薄纱夹袄,山风透过衣裳,吹过肌肤,倒有点冷意。容昔不小心被风呛到,咳嗽了几声,子浚这才觉察到她一直站在自个身后。
他不知道她站了多久,怕她会担心,只见她仿若站在月光的晕色之下,手上的帕子里搁着一些药草,她精致小巧的湘绣夹袄尾端被她刚才撕得七零八落,发辫毛躁了,脸颊上不知何时被沾上了灰,虽然有些微狼狈,但子浚没有一刻发觉她比此时更觉秀美动人了。
她发觉了他的目光,似乎觉察了自己的狼狈,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微微凌乱的发辫,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她又立刻觉得这样的羞赧也不像话了,踌躇了两下,把帕子递上去道:“这附近只采了这么些,不够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药草了。”
子浚看是蛇地钱,草头极小,且难以找寻,她居然认得还采得丝毫不错,不由心下暗暗佩服她识物之博。
待处理完采夕的伤势,子浚把自己一件披衣盖在采夕身上,便起身走到容昔身畔,看她背影萧萧独立,身子纤瘦单薄,在山风的吹拂下似乎要站不稳似的,心疼起来,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她肩膀,道:“夜里风凉,小心再吹了风。”她看他把两件衣服给了她和采夕,倒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把衣服推还给他,只推说自己不冷。子浚哪里依她,她还是乖乖穿了,二人站立在这姣好月色下,四野里青草芬芳,远远处隐有萤火虫飞舞,自觉有另一番情致。
子浚仰头看着山间小月,笑道:“我觉得咏月的诗大多只描月色之美,却都不如王摩诘那一句‘明月松间照’。未描绘丝毫月形月色,却把月意写得入木三分。”
容昔细细想那景致,应道:“不错。不过我更喜“月出”里那几句,以人写月或是以月写人,恍若人月合一了。”
这样二人谈天谈地谈月谈诗,容昔只觉得时间漫长地好像过不完似的,宁静悠远,她产生了一种安定下来的归依感,不知是对这种时光,还是对身边的彼人。
他会是我的良人吗?想起第一回见他,尚且是在余府为父亲举办寿宴,于海棠花圃之前,他颀长独立,丰神俊朗。
只是,当时她眼里唯有一人而已。容昔转过头,望向带着浅淡微笑的齐子浚,月光下,他仿佛世外仙人,气韵超凡绝俗,她不由自主亦浅淡一笑,两个小小的梨涡绽放在嘴角,恍惚间心思一荡,以往自己最向往的不过是这样自在的日子,闲云野鹤般游离于红尘事外。
子浚注意到她的目光,也望向她,她猝不及防,赶忙把眼睛收回,装作不经心地随意张望,子浚心里懂得,觉得她十分娇羞可爱,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微凉的发从手间滑过,子浚心头又产生了那种酥麻的感觉,他记忆里也有过这样一个瞬间,他亦如此与一个女子并肩站于月色之下,明月依依,她贪看月色,在这样的月夜细细唱一支歌:
月出啦,月出啦,越墙来……
小阿哥,小阿哥,睡着来……
悠巴扎,悠巴扎……
小阿哥,长大啦,弓拉起……
月出啦……
曲子轻快婉转,用她轻柔的嗓音唱着,有一种安定人心的魔力。她唱完了,却嘻嘻笑起来:“我唱得不好,是不是?你一直在笑我,我不和你玩了。”
他起先不解,这时才发现自己嘴角一直带着笑,急忙解释道:“怎会?你唱得很好,只是一个草原的女儿家,能把满语歌唱得这样好,我倒有点惊讶。”
她的装束与中原女子不同,漆黑的长发结成了许多粗细不一的发辫,发上戴了一顶宝石镶缀的小帽,眼睛大而亮,眉色不画而黛,看去十分娇艳明媚。
她原名叫郭尔罗斯萨仁萨仁,月亮的意思,她觉得来中原读起来拗口,便起了个汉语名字,叫郭尔罗斯·明月,于是他们都唤她明月。
明月,明月。那是他心里头一个不愿意想起的名字。可是每到如斯月夜,他便会在心头有一掠而过的痛意。
夜间山里渐渐寂静,有乌鹊扑棱翅膀的声音“嘶拉拉”响过,随即又陷入万籁俱寂。
容昔见他似乎陷入沉思,又见他望着明月,心驰神往,心头一沉。她想起,成婚那夜他醉眠呓语,一瞬的恍惚里,她还是听清了那个名字——“明月”。
也许他和她一样,心头都有一个不愿意说与人听的秘密吧。
容昔觉得这过分的安静让她不自在起来,便拉拉子浚的袖子道:“我们当真要在这里过夜吗?”
子浚这才回过神来,道:“若那些仆人们找不见我们,今儿也只好如此了。”
这边阿升等一众仆人,正沿着山路满山寻着他们三人,却原来子浚三人现下处于一片低洼之地,上有一片岩壁牢牢挡住了他三人,子浚与容昔依靠着石壁迷迷糊糊睡去,忽闻一阵窸窣声响,二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团团火光围着他们,唬了一跳。
容昔欲唤醒子浚,向旁一看,立时脸红起来,赶忙站起身,原来二人迷糊中容昔倚在了子浚肩上,子浚被火光晃得睁不开眼,倒是阿升赶忙走上来,喜道:“少爷,少夫人,可算找着你们了!可急坏奴才了!好端端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子浚笑道:“天黑迷了路,路又不好走,你们几个快把采夕姑娘扶起来,她脚受伤了,你们小心些。”说罢携了容昔一同跟着火把向山上走去。
于是一行人这才回了齐府。时已深夜,齐府却灯火通明,齐家上下都心急如焚。
容昔心头七上八下,今日之事全都怪她,若不是她任性贪玩,也不会如此,想着不由得羞愧难安。子浚在身侧感觉到她的紧张,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容昔的手冰冷,子浚的却温热非常。
待到了德荣堂,只见齐襄尧与夫人坐于堂上,面色皆是异常凝重。齐夫人焦灼的神色难以掩饰,待看到子浚,忙迎上来,左看右看,急道:“不孝儿,你是想急死额娘啊!”子浚拿手轻轻拍抚她的背,笑道:“儿不孝让额娘担惊了,不过儿已经这么大了,不会出什么事的,额娘就放宽心罢。”齐夫人听了依旧含着嗔怪的神色左右端详。
齐襄尧沉声道:“胡闹!”子浚听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阿玛磕头赔罪,容昔一惊,也连忙跪下,想了再想,鼓起勇气道:“阿玛,请听容昔一言,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是儿的错,宫里行宴儿子贪杯,多喝了几杯,拉着容儿和采夕去南郊游玩,不料迷了路,害得阿玛额娘担心,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人的,不怨容儿和采夕。”齐子浚抬首朗声道。
容昔的手支撑着冰冷的地面,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齐夫人的眼光在容昔脸上扫了一眼,像是要剜掉采夕的皮肉似的。襄尧并不急着回答,缓缓饮了一口茶,茶盖和杯身相碰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堂里分外清晰。
容昔觉得心头急不可耐,她不知道齐家的家规如何,看今日这阵仗,比余府要严厉许多。
襄尧不紧不慢道:“既是如此,你也知道家里的规矩,就在东佛堂跪一宿吧。”
采夕惊呆,罚跪一宿,这样的一点过错就要罚跪一宿,当年哥哥余水寒刚满十五岁时,曾有一回外出贪玩,一夜未回,父亲心疼紧张之余,虽是十分气愤也只是罚他抄了半日的《道德经》,并不曾“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子浚晚饭未进,又跋涉一路早已劳累非常,还要在什么东佛堂罚跪,容昔既愧疚又气愤难忍。
她几乎要忍耐不住,这时子浚牢牢掐紧了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她听了,眼眶倏地一热。
你放心,只要你好,我便安好。她如何不懂得,她怎么不懂得?她的心头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这样的一日,像是过了几年,她突然觉得疲倦难当。
夜静有风,风儿踅过帘幔,带来庭前梨花的甜香。窗幔上扣着细小的鱼嘴银钩,幔儿外一串串琉璃珠随风轻泠泠地响。
容昔不记得自个儿是怎么回了屋子,她孤零零立在窗前,心乱如麻,透过窗子,能看到小湖最宽的一片水域,过了石玉桥去对岸,便是玲珑阁,这个时辰了,全府里除了容昔和子浚大约都歇下了,但玲珑阁还恍惚有着灯光微闪,只在二层阁楼上靠西的一间屋子,整个偌大的玲珑阁上,只透出那一点微弱的光,看去十分诡异,容昔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可又总觉得哪儿不对。
又过了两个时辰,东边天要透出鱼肚白了。容昔对镜自照,只见眼睛微肿,眼眶下有一层明显的青痕,她现在只是担心子浚,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她听到外屋有丫鬟添香洒扫的声音,出声道:“采夕,采夕……”琛儿进来道:“少夫人忘了,采夕受伤还在卧床呢,不过已经好些了,大夫看过了,现也抓了药,丫头们正煎着呢。少夫人有何吩咐?”
她想起这事,便细细问了采夕的伤情,琛儿一边给容昔准备浣面的用具,一面道:“说是中了毒,不过大夫说幸亏中的毒早除了大半,没有耽搁,现在已没事了,少夫人放宽心。”容昔更加感念子浚,救了采夕的姓名,又替她受过。她吩咐琛儿做些子浚爱吃的小菜,一面嘱咐道:“他一日未曾用饭,且做些清淡的来切忌油腻辛辣的吃食,再只要一味野菜粥。”琛儿噗嗤笑道:“少夫人对少爷真真体贴。”容昔听了脸上一红,啐道:“成日见不学好,只学着油嘴滑舌,还不下去准备。”
琛儿笑嘻嘻去了。
容昔呆呆坐着,心头五味杂陈,她从袖口取出了一个明黄色的香囊,用紫色的线系了,放进她柜子里的珊瑚镶银掐丝盒子里,挂了锁,心头沉甸甸的仿佛也被封住了似的。
那个香囊里锁着她的回忆,她多么不想但必然要放手的爱情。
九龙欲飞,灿金其麟,锋锐其爪,翙翙其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