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微雨纷纷。天青阁的阁楼外壁因着常年背阴潮湿,长出了一层层的青苔,像是一条绿茸茸的波斯长毯,披拂在老墙青灰色的皮肤上。
容昔站站在窗前,望向院里的古槐。古槐很上了点年纪,枝桠粗壮,在春日里虽说嫩芽还未长得繁盛非常,但从这儿望去,倒像一面巨大的天幕似的。她闭上了眼睛,嗅到空气里的清新芬芳。
天青阁,是他二人所住院庭的藏书阁,不比玲珑阁那样恢弘广大,并不十分明亮的房间里,整齐罗列着一排排古籍,容昔自幼喜爱读书,无事时便在这里烹茶细读,一日日打发时光。
天青阁隔墙就是外街,巷子里有卖货的商人还在微雨里吆喝,异地的方言、拖长的尾声,摇摇欲坠在湿润的风里。
采夕沿着楼梯往上去,古旧的木梯格便发出吱呀的声响,黄槐木在阴湿的日子里会发出一种独特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小楼。楼梯很陡,她需要当心点走,因此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上了楼,对着立在窗前的容昔道:“小姐,马上晌午了,待散了朝,咱们就得出发往宫里去……”
容昔打断她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去罢了。”说罢自嘲地一笑,“可是圣命如天,逃不了的。”
皇宫,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尊贵如斯,也不过只能给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一人一分四方大的天,锁住了她们所有的青春、美貌、自由和希望,漫漫长日,终日寥寥。所以她不想去,自古读史,与皇家相关的女子有多少的不得已、多少的悲苦,看得还不够多吗?得到总是意味着失去,这个她太懂得了。
恍惚记得十一岁那年初夏,芙月殿的凤仙花都开了,灿若流霞,她欢喜地采了一朵朵别在发间,给母亲的发髻也点缀一番。母亲躺在竹榻上,侧着身子给她讲故事。
直到现在她都清晰地记得那个叫玉儿的女孩,如何被人收养,被人当做刺探情报的工具送入宫里,做奉茶宫女近十年,先皇去世新皇即位,查出了她的身份,各色证物一应俱全,她百口莫辩,至于结局,母亲只是淡淡道:“玉儿被处以蒸刑,只怪她犯了宫里的大忌。”她当时不懂什么是蒸刑,只觉得恐怖吓得眼圈红了。
她带着胆怯,哽咽着问:“可是,他们可以让她离开啊,为什么一定要处死她呢?”母亲目光里似乎有一瞬的恨意,但是只是一闪而过,“因为那是皇宫,生死岂能由得自己,伴君如伴虎,只要犯了忌讳,连亲生父子亦可死生不复相见,更别说区区一介宫女,更是命如草芥呵。”
她吓着了,夜里几次做梦,梦到那个叫玉儿的女孩,她满脸是血,撕心裂肺地哭着央求他们放过她,可还是被命运推上了死路。年幼的容昔并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厉害,只是心碎于一个鲜活年轻生命的轻易逝去,现在她却懂。
待容昔回神,她已经坐在前往皇宫的轿辇之上。她觉得有些气闷,便索性推开小窗,外面到处是晃动的人烟和街道,晃动得厉害看久了有些头晕。她又合上了窗子,闭上双眼,几滴清泪滑落,落入浅紫色的衣纱上,一瞬不见。
她袖口里的龙佩微微发烫,心里莫名焦躁不安,就要见到他,就要见到他了,可是她却胆怯了,相见不如不见,看见他,就连眼神都会出卖她。
待到了重华门,她方才下了轿子,左右一看,各色轿辇皆齐整排着,抬头,是子浚的笑脸映入眼帘,她亦朝他恬静微笑。
子浚走来,扶住她的手,二人相携往宴席所在的中和宫走去,有几个年轻的内监指引,一路上默默无语。
她的手有些微凉,他的却很温热,给予她安心的暖意。
待入席落坐,容昔抬头细看,只觉整个大殿恢弘无比、金光流转,分外迷人眼,鎏金的盘龙云柱四角撑起了整座宫殿,抬头望向殿顶,像是一片巨大的苍穹。
就餐的座次按照等级严格排列,子浚容昔却例外地坐在了正一品官列之前,与帝后之席颇为接近,容昔有些不安起来,握紧了手心里的帕子。坐在容昔身侧的是一位大约三十岁余的夫人,用帕子掩着嘴嘻嘻地笑道:“难怪都道皇上格外器重齐大人,果是如此哟……”
容昔听到她语气里有一股子艳羡之意,只装作未闻,淡淡一笑应付过去。低头品一口新上的贡茶,倒也不觉得比家里的茶要好喝许多。
容昔和周围的内眷都并不熟悉,年岁上且存在差异,所以一直静默无言,只求自己不要行差踏错即可。这时只听得门外内监尖声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娴妃娘娘驾到!……”她一惊,几乎要跳起来。他来了,他来了……
众人皆立时寂静,大殿里空旷寂静得连一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响,每个人都端容肃穆,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容昔心下想起从前在家用膳时,父亲在时大家也是不敢言笑,但与今日这般阵仗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了。
众人皆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瑾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跟着拜下去,垂着头,发鬟垂下来扫到她的脸颊,痒痒的,她也不敢有一丝一毫乱动。
大殿里燃着龙涎香,那是她熟悉的味道,这样浓烈的味道反而叫她舒适安心,她感到龙涎香的味道越发浓了,是他……
果然皇帝出声道:“今日不过是寻常家宴,众爱卿不必多礼。”容昔眼眶突地一热,这声音,她是多久未曾耳闻了,多久了。想想也不过几月罢了,为何好像十年那样长,她都觉得自己长出满头白发了。
席宴开始,大殿热闹起来,但闻天籁轻响、丝乐奏鸣,奏的是一曲李太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歌女曼声唱来,嗓音千转百转,那句“长相思,摧心肝”更是在容昔心头辗转了百回,她眼眶一热,立马转了心思,不愿再去听。
她望向见上来的舞姬,素雪绢云形千水裙,但见身姿姣姣,容色倒是朦胧难以看得真切。舞步刚起,她便知是凌云舞,仿若还是榴花初绽的那日,她于花间一曲凌云,他于廊上痴看,只一眼,便静了流年。
她不敢往下看了,只好低头装作吃酒,两杯下肚,不胜酒力,头晕起来,她一直都没有往皇帝那里瞧,她不敢,她很想看一眼,可是她始终没有。
皇帝吃着酒,却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里望,几月未见,她更见消瘦,皇帝见她只穿着家常式样的浅紫衣衫,并不见悉心打扮,却在这些浓妆艳抹的贵妇之中硬生生脱颖而出,风流袅娜自有其韵,侧面看去,纤瘦的脸颊只有巴掌大了,明亮清澈的眼眸写满了不安和焦灼,看着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受惊的小鹿,她的当年披散的长发如今也盘了起来,是呵,不过了了数月,她便嫁作人妇,嫁的还是自己的挚友,他是永远失去她了,这几个月像是一生,他终于登上这梦寐以求的宝座,却不能同时拥有自己心爱的女子,他紧紧捏住了酒杯,像要捏碎它似的。可是,他感觉到她的香味还在他身边,他就好像还拥有她似的,这让他又感觉到满足。
皇后坐在皇帝身边,她只有十七岁,是富察氏的嫡系,小字敦儿,镶黄旗,血统的尊贵和家族的荣耀,让她得以戴上她梦寐以求的凤冠,母仪天下,她是满足的,她的夫君不仅是这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更是气宇轩昂、博学广德,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有一段更美满的故事。可是成婚之后,她并不觉得快乐,他们虽然同榻而眠,皇帝也并没有多立新宠,虽算不上专宠于她,倒也算是举案齐眉,对她颇为尊重。可是她发现他好像不仅对她很好,对这宫里的所有女人都是很好的,只是好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分彼此。如果不是他太过风流博爱,那么就是,他对所有女人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富察氏敦儿懂得这个道理。
她冷冷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女子,整个大殿,除了寥寥几位嫔妃,就是这些朝官内眷,她看过去,不知怎的,就只看到了一位女子,她坐在杜尚书的夫人左座,穿着一件最为素净的浅紫湘绣夹袄,发鬟上只简单簪了一枚细小的香色玉蝶,此女子虽不上心妆饰,却自有风流之态,不媚不俗、不艳不妖,饶是富察氏出美人,她却觉得一个也比不上这位紫衣女子。“美若谪仙”,她这下才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味,她脑仁微微疼痛起来,大概是饮了酒的关系。
那女子是齐子浚的夫人,他倒有此福气,这时她注意到了二人的座次,三品的言官,怎能坐在一品的上席,即便齐子浚是皇帝的至交,这样也太过僭越了,皇后的眉头微皱起来。
细想一会,便只能按下心事,抬手向皇帝举杯,却注意到了皇上偶尔的发怔,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是那位紫衣女子,此时她正低着头,似有不安,只是一眼都没有望向这里。
皇后从来没有在皇帝眼睛里看到同样的神色,那样疼痛、不舍的眼神,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皇后觉得一瞬间的恍惚,自己是不是饮酒过快有些醉了,她的身侧,同样坐着默默饮酒的人是娴妃,名唤如懿,娴妃虽然算不得绝色,但家族显赫,且皇上对其同样尊重非常;娴妃旁坐着的是新近晋封为燕常在的杜燕筠,她只笑眯眯看向坐在其下侧的容昔,可是容昔并没有瞧见她,事实上她一直都没有看向这里。
容昔只自己随意用些点心,心盼着这宴饮早早结束才好,她如坐针毡,心里焦灼难忍,齐子浚对她笑道:“你怎么只顾着吃,倒是也说几句话才好,省得别人还以为我俩素不相识似的。”
她只好无奈道:“说什么好呢?”子浚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糖蒸酥酪,笑道:“你平日不是口齿最是伶俐么?怎么这会子倒没有话啦?”说着用空出来的手在她鼻子上猝不及防地轻轻一刮,这样的亲昵是两人间从来未曾有的,平日里两人倒真像毫不相关的人似的,她惊讶,而后迅速抬头往皇帝的方向望去,但见他正转头与娴妃说话,面带笑意,并没有瞧见,她的心里倏忽一冷,是呵,她有了夫君,他也有了娇妻爱妾,两个人就再无相关了,我何必还去担心他有没有瞧见。
这时她的目光触及到一张熟悉非常的脸,筠姐姐!她几乎要叫出来。容昔在心里大声喊她的名字,燕筠姐姐,燕筠姐姐。
她果然入宫了,容昔早就想到,从那日二人同床说话儿,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容昔举起酒杯,向燕筠微微示意,仰头饮下,辣,好辣,滚烫的琼浆顺着她的喉咙,流入她有些寒凉的心,她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她自嘲道:“我是不是有点醉了……”
是呵,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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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昔姑娘太压抑了,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这可不是于嬷嬷的宫剧,宫女都能掌掴阿哥,也不是天雷滚滚的私奔神作,容昔爱黄桑就能和黄桑私奔么?只能说二人至此还是无缘,至于后事如何,就看看家有没有神么想法啦~收藏哦亲们,会努力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