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流熙攘
他再次坐在她身后,让她骑着电动车带他横穿大半个城区。
高楼林立的街道,红灯绿灯,车流人流,耳畔呼呼的风,阳光,空气中各种叫做人间烟火的味道,因为他闭着眼睛而显得不再真切。他总在想,只有在那样的时刻,他的躯体不经意间学会了飞翔,意识达到了某种他想要的自由,似乎得以短暂脱离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生存压力和世事纠缠不清的繁琐。
他能驾驶汽车,却不敢碰电动车,感觉将自己毫无保护地置于各种钢铁的洪流中,不应该是明智的选择。因而,短距离的出行,她就成了司机。而她也非常乐意那样去做,那样的时刻她冷静而勇敢,少有的表扬在他嘴里开始泛滥而变得廉价。他感觉她在笑,就不再多说。于是街道中经常出现一个女人骑车带着她的男人,他们在那样的时刻,感觉是真正患难与共的,虽然他们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孩子都已经快长大成人。
他们的家在这个城市的西边,当初他们选择将家安在那儿,是看上那附近有城中最大的广场。有石板铺就的平整宽阔的场地,从各处搜罗移栽的大树、绿化林,在夜晚伴随音乐和彩灯喷射水柱的喷泉。更主要的是那儿是新城区,有着规划整齐的街道,一切都还如他们的家那样崭新,可以用一种全新的心境去生活。
他经常长期出远门,因而对她和孩子总是心怀歉疚的。当初决定买房子时,她算算房价,说可能得让他再苦干若干年,就劝他放弃。那时他们来到广场,已经是黄昏,休闲散步的人来来往往,音乐响起,喷泉在暮色中开放成一朵绚丽变幻的花,孩子不停地惊呼,她微笑着站在那儿,只有他的脸绷得紧紧的。
他们最初结婚时的房屋是单位房改时购买的,随着孩子的长大,明显变得窄小,尤其当有客人不期造访,更让她时常显得局促而尴尬。要知道,他所在的这个单位在这个城市,当初是以单身汉多收入低而闻名的,单位建的房子,主要考虑的也是量,容量是第一要务。能分得这样的一套住房,他已经削尖脑袋求了很多领导。
他对待工作是那么的勤奋,也很少计较个人的得失。
年复一年,那些吃亏的活计干多了,自然也练就一身过硬的专业本领。时代在变,经济在发展,他所从事的资源企业,因为制造业的兴盛,从而异乎寻常地兴旺起来。在这样的小城里,他经过努力,慢慢地可以接受一套那样的房子。
只是当初他虽然意识到,但没有深刻认识到的,就是此后他到单位上班得穿越小半个城区。搬家后,他们就开始了车来车往的奔波,先是挤公交,或早或晚望穿双眼让人受不了。买车,让她开他不放心,而他经常出远门,就先电动车吧。
她本有自行车功底,自然骑得比他优秀。
所以,在他短暂的回单位下上班的日子,她有时就骑着电动车带着他早早晚晚地汇入那些熙攘的车流。只是,她从反光镜里看到,一声不吭地坐在她后面的他,总喜欢闭着眼睛。在等待红灯的间隙,就问他,他说是因为骑着电动车,并且让女人带,害羞。
她哈哈大笑。
2009-12-25 22:22
村中的你
——那年,驻某个村子,山上满坡茶花,东家有女待嫁;今夜,又闻油茶香,灯下对镜,感鬓添新白。
整个秋天,你都埋头坐在檐下。
那些散乱的丝丝缕缕,被你的手指牵扯着,从一个滚圆的线团出发,随着衣针的挑动,开始经纬交织,然后打着成排整齐的结,慢慢地成为衣服的某一部分:先是前后襟,然后是衣领、袖口。
在油茶花开的时候,那片屋前田野上金黄的稻子最终被农人们全部收割入仓,只留下随意堆放的如塔林般的草垛,变得萧索而空旷,似乎连风都没法找个可以驻足停留的地方。只有极个别的地块,被勤劳的主人翻开,新播的油菜已早早地萌出了稀疏的新绿,在那些清晨,你看到阳光下叶面上经常布满细密的晨露,有时干脆结着层薄薄的霜。
有呜呜咽咽的唢呐声从山那边传来,这个季节不是新娶就是丧亡。
从窗户里远远地看出去,幽暗的山影里有众多白色的影子在逆光中摇曳,如同新坟随风飘飞的纸幡,那是丧亡的意象。有时,为了验证你的直觉,你干脆就放下手里的活,特意走过去细看,原来是田埂上的芭茅花,一枝、两枝,有心无心地散落在枯黄的草从中。你默默地站在那儿,感觉到阳光也是凉的晒不暖身子。当你往回走时,竟然惊起两只在油菜地中觅食的鸟,它们扑愣愣地飞向瓦蓝的天空,随后又像丢石子般地坠向离你不远的地方。你一路走一路回望,越想越是奇怪,你前往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它们,回返的时候,它们竟然看到了你。
母亲从山中回来,告诉你油茶果已经裂开。
那种树在这片群山里的秋天别具一格,根本不会随季节而变换叶色,总是一成不变的暗绿色,一边忙着繁茂的花事,一边却已果实成熟皮开籽绽。花色纯白,四瓣,花蕊黄色卷曲,有着淡淡清香;果子如乒乓球大小,果皮初是绿色,渐显浅红,最后变黄,直至开裂。
许多年来,每到这个时节,你都要到林里去采集那些籽实。
远处是你家的牛群,它们正专注地在草丛里觅食,叮叮当当的牛铃告诉你它们所处的位置,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它们跑远走失。你只是不停地摘下那些已经成熟了的果实,将它们装满背篓,然后背回家。
母亲会将那些果实摊在场院里晒,直到它们的果皮全部裂开籽实脱离开来。父亲则将全部收集好的籽实放到铁锅中,用柴火不停地焙炒,直至干透碾碎,然后放入自制的木槽中开始榨油。你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挥动着木槌,随着一次次撞击,木楔吱吱地深入,金黄的油脂开始渗了出来,一滴两滴,然后成丝成线。
收集好的油脂被统一盛放到透明的塑料瓶子里,澄清,过滤掉渣质后,就只等商贩们上门收购。一般自己不会食用的,因为那油含碱、燥,吃了没力气干农活。只是近年,城里人时兴减肥,据说油茶能降低血脂,碱恰好对胃有好处,所以价格就一路飙升起来,一桶茶油换三桶猪油,商贩乐意,父母喜欢。
只是今秋,父母不再让你上山。
只因山那边有人托媒来,说是定下了日子,只等庄稼收完,冬至过后。
似乎你从没想离开,对人说只是到了应该出嫁时候。
据说那男人和你一样没有读过几天书,不知道婚后的日子有没有娘家幸福。
你言笑,也淡然,说那就是命,何须强求。
那些不断延伸出去的丝丝缕缕,在某个寒冷的清晨最终结扣成衣,你穿上又脱下,接着在左胸的位置,用细细密密的丝线,绣出一株如指甲盖般大小的油茶树,树生两枝,一枝是花,一枝是果……
2010-11-12 2:48
带指纹的陶片
我的老家是贵州南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青苍苍的石灰岩山脉,断崖横亘,延绵千里。多少年来,村民们日出而作,日没而辍,只是到了集日,才步行几十公里山路去赶山外的集镇。村庄依山而筑,面向着坝子舒缓起伏的层层叠叠的梯田。房屋基本上全是当地的杉木或枫香做成的木板房,黑瓦木墙,累经风吹雨打日晒,变得自然而质朴,最后人工痕迹渐隐,与群山、田野、山林融为一个整体。
村庄的记忆依靠口传不超过三代,就像一个躲藏在群山中遗失了的世界,人们根本不去关心自己的历史从何而来。倒是村头那株古樟下,并列埋葬着的两座夫妻大坟,有洋洋洒洒的碑文,可以将村庄的历史上溯到几百年前,盖因人们大多没文化,却也无从读起,最终也被绿苔一点点吞噬,消隐了去。
上世纪50年代初期,我爷爷因曾在地方旧武装中做事,被新政权判定有罪,并因此而断送性命。奶奶为了使我父亲、伯父和叔叔不活在爷爷的阴影里,带着已经成年的姑母,一起嫁到了我们的山村。70年代初期,已经变成了当地人的伯父,因为曾经读过书,在“人民公社”中当了一个小干部。他有感于行路艰难,曾组织村民修筑了一条简易公路,因没有车辆行走,年久失修,最终荒废不用。
80年代中期,再一次重修,那时我已经上小学。
我记得人们砍倒了槽渡河支流边上的那一片栎树林,挖掉了厚厚的腐殖质土层,在黄土中意外地挖掘出许多残破的瓦罐和陶片,其中有一些较完整的,被人们拾回了家,当成了猫狗的食碗,或者用来栽花种草变成了花盆。
多少后,我带着浓浓乡愁回家省亲,为了寻找儿时的记忆,没事时就终日在山野间四处游荡。我又一次来到那条小河旁,涓涓清浅的河水在冬日里瘦得像一条溪流。我学着幼时的样子,小心地在那些翻腾着浪花的半隐半露的石块下,寻找躲藏在那里的河蟹,却不经意间看到一块嵌在石缝间的陶片,在晃动的水波下,发出黑中带绿的釉彩。我小心地搬开周围的石块,将它取了出来,发现是一个残破瓦罐的近底部,就是记忆中人们在修公路时挖出来的那种。
我洗掉上面的泥沙,惊喜地发现罐底有一指纹,清晰地印在陶面,就将它举在阳光下,将手指比试了一下,应该是右手无名指的。这会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不小心留下的作品呢?我想,那双手定然感受到还是陶泥时的它的柔软,并曾小心地将还是泥坯的它捧送到窑中,注视着它在烈焰中固结吧!
我无从知道那陶罐如何破碎又如何最终被掩埋在厚厚的黄土层中的。只知道历经草木枯荣,春秋更迭,那双手那个人,定然熬不过岁月的一片烟云,早已从尘土中走过,复归于尘土。而他的指纹,却因为一个小小失误,被留存在这片不完美的陶片中,得以穿越时空阻隔,成为了一个恒久的记忆。
我尝试着透过那枚指纹去解读它,却发现无论如何它只是一片残破的陶片,只不过留存了关于一个具体的人的记忆。它是他创造的,它们是彼此存在过的证明。他可能是最平凡的,却是独一无二的,他曾经像我一样,曾在这世界上生活过,如此而已。
或许,我根本就无从解读它,因为有时我就对自己的存在感到陌生:靠什么样的记忆,谁和我,才能永久证明彼此的存在?
人们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俯仰之间,或多或少,总感到些许的孤独和困惑。或许,这正是人们不断寻求友情、亲情和爱情,探索历史,需要记忆的真正原因。
2007-6-141 6:14
冬日暖阳
连续下了几天的小雨,早晨飘了点薄雾,红绿灯好像还在困乏中,懒得理会那些走走停停的车流和人群。在街头随意买了袋牛奶,捎上两根油条,边走边啃。到了办公室,这每天必做的加油工作基本就绪,将那空纸袋往垃圾筐里一扔,就蜷在电脑前一本正经地用小窗口偷着过网瘾。
到了中午,雾渐渐淡去,久违了的阳光将窗外那些白色高楼照得明晃晃的,天空也变得通透的蓝。我的心早已飞到那暖阳下,可身子却禁不住直哆嗦,办公室似乎显得比以往更为阴冷。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办公室产生厌倦和丧气,它像牢笼一样,在每天相同时间束缚着我的身体。而曾几何时,我对那些能端坐在办公室里一副冥思苦想的人们是何等的艳羡,总觉得那种生活似乎离我是那么遥远。可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生活的呢?我这人一向过得糊涂,不用问,自然扳着指头算也肯定搞不清楚。
好容易熬到了下班,刚一出门,暖暖的阳光一下唤醒了我对自由久违了的渴望。
我决定中午不回家,就打了个电话说忙。
随便找个地方去吧,我想,只要有阳光。路过一家小餐馆时,买了十个小笼包子,装进塑料袋中边走边解决中午加油的问题。好多年了,我一直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人其实真的可以活得更简单的,身体只要有足够维持运转的养分就行。这让我想起我的学生时代,就像今天这样,提着一袋可以充饥的方便小吃,沿着那条长长的街道拿着一本自己喜爱的书边走边看;或者就站在图书馆书架旁,咬着馒头看书。
只要有书,生活似乎简单而快乐。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不再简单了呢?我是个糊涂的人,不用问,自然也是扳着指头算也肯定搞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那一天起,我的确渐渐失去真正的快乐了。
我努力工作,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我努力挣钱,是因为要买房要生活,并且要跟得上别人的生活;我参加不喜欢的应酬,说不喜欢的话,观察别人的脸色和反应,是想从别人那儿得到一些我并不一定需要的东西:或物质利益,或暂称为软回报的友谊关系。甚至我发现,我看的书也在发生改变,不再是《古文观止》,不再是徐志摩或者泰戈尔,而是什么卡耐基的成功励志、企业财会管理核算,甚至厚黑学这样功利明显的实用生存哲学。我像一棵树,将根扎进了我并不需要的深土层,当我发现缺氧和窒息,想要返回已是不可能。
所以,我决定今天索性体会一下那久违了的自由和轻松。
我干脆关掉手机,决定班也不用上了,就这个下午。
我沿着那条街道来到了中心广场,看到许多从山野移栽来的大树,种在那个人工堆成的小土丘上,就走了过去,躺在那些树阴下,眯着眼,看它们在蓝天下被修剪过了的树枝。风吹过我的头发和脸庞,我头脑里空空荡荡,似乎什么都在想,可什么都没想。
2007-1-25 1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