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总结我的个性,发现它的形成与我的成长环境和成长经历密不可分。
从我那成分为地主婆的奶奶,草草地埋葬了我那被专政了的地主爷爷,拖着我父亲,决定将自己托付给一个她也不怎么知晓的乡下男人起,我就注定要出生在那个山村了。我父亲和母亲没有爱情的婚姻,用不停地打斗和争吵给我进行的胎教,让我一出生个性就显得很倔强很执拗。我几乎可以肯定,除了不是我请求奶奶为我剪断脐带外,全靠我自己也能挣扎着提早来到这个世上。那家伙从出生起就不爱哭不爱笑,长大了点还不爱说话,就算做错了事,也从不主动认错。所以,打小就很少得到父母的宠爱,也难得到小朋友们的友谊。
多少年后,当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回到家乡,凑着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已经昏聩了的奶奶的耳朵,大声叫着自己的乳名。老奶奶摸索着拉过他的手,问他被父亲打为什么跑出去这么久,找到饭吃没有,还在叮咛他要听话,别调皮,否则还挨打。这让他一下回到了他的童年,并产生时光错乱的感觉。在难得清醒的间隙,老奶奶还让他一再重复自己的乳名,确认没弄错后,又关切地问他,听说娶了媳妇,有了曾孙,为什么不带回老家……
他拉着这个背着他长大,为他无数次挡过父亲竹鞭的老人的手,发现它只剩下了一层长满了褐黄色老年斑的皮,松松垮垮地包挂在萎缩了的骨头上,并传递着一种透骨的冰凉。他心里不禁涌起阵阵悲哀,生命的确只是一个过程呵,就如同上天早安装好的一个沙漏,爱恨也好,穷困富贵也罢,总是要注定无可阻挡无可挽留地消失在时日的流逝里。
而当他在父母的忽视和自然的关爱中无病无恙的得以长大,第一次产生并仰慕那份让人牵肠挂肚的情感,尤其那份情感是来自于家庭成员之外的,本与他无关的另一个异性个体,他就感激涕零地认为这其实也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她就站在他人生道路的某一个驿站,专为静候他的到来。
是的,他确信他们的心灵的确相遇过。
只是现在,缘于自己也无法逾越的混合着自卑和自怜产生的过分骄傲和自尊,他不得不绝望地看着她姗然远去,就如同那束划过宇宙苍穹的彗星,注定要消失在他的注视里。而他也就只有和老奶奶一样,无奈而木然地静候生命的沙漏流走它的最后一颗沙粒……
啊,不,这绝不是我所要的!
我记得我站立在校园后山上,看着那一轮朝阳从群山中喷薄而出,带着潮气的山风鼓起我的衣襟,扑打着我的脸庞。我张开双臂,想要吸取它的力量。我决心要丢弃我那些莫名的萎靡和颓废了,我本是生长在山野里一颗自然的种子,应该有着极强的生命力。
呵呵,过了好多年,我仍然欣喜于我的内心,在那一瞬间充斥满了我那股由倔强和执拗支撑起来的抗争:我要成长,我要壮大!
5
别了,云,我得离开你!
我要再来找你的话,我们应该是作为同等的人,我不能少于这一点,即使被我爱的人……
我以一种悲凉的心境,默念着我改编的《简·爱》名句。从那一天起,每天清晨,我都准时早早地起床,绕着那环形跑道跑1500米。然后夹上一本书,爬上校园后山的丫口看书。我决心首先改掉我用汉字为英语注音的习惯,就算是为了云的哂笑吧。我说过,我的悟性极高的,只要我全身心地投入,就没有我学不好的东西。而的确从那一天起,我又渐渐地找到了学习的乐趣,然后在每一次考试后,骄傲地迎着同学们艳羡的目光,总是以第一第二的排名,上台领取我的大考小考试卷。
我发现我的心绪渐归于平静,就算偶尔偷看一下那个仍然让我痛苦的女孩,也失去了往昔的痴迷。我慢慢地变得比以往开朗多了,我的学识和才华,也将我的暴虐遮掩得了无痕迹。我甚至和许多女同学建立起了友谊,这其中就包括云的密友敏。
哈哈,多少年后我才明白,这就是男人,原来他们是可以通过获取一种叫做成就感的东西,来取代对一个女人的眷念和情感的。但那时我仍然没做到坦然,还是没勇气对迎面走来的云说:“你好!”而她,很可能也是为了自己不再面对那难言的尴尬,也可能同样是为了自尊吧,总是尽可能避免与我遭遇。
敏剪着齐眉的刘海,那双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她还口舌伶俐,活泼好动像一男孩。好几次,我走在路上,被她冷不丁从后面拍一下肩:“嗨!”待我回头,却早已大笑徜徉远去。要不就是在哪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课间休息,一旦我还待在座位上,她准会绕过来,用书砸我的桌子,并高声叫嚷:“出去活动活动,别变成呆子!”她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她偷看过我的作文,喜欢我那股淡淡的忧郁。
我发现她不仅偷看我的作文,还在偷看我,就如同我偷看云。
哈哈,这让我很是烦恼,要知道,在那时我的心里,就的确只容得下一个人啊!并且我还发现,云只要看到我与敏在一起,就低垂着头,远远地绕开去,这总让我心里隐隐作痛。再有,那敏不会顾及我的心境,更不会像云那样,能在恰当的时候轻轻说上几句,而当我需要思考和安静的时候能与我默然相对。所以和敏在一起,总找不到与云相处时的那份说不清的默契和温存。
于是,我就尽可能地躲着敏。
呵呵,我年轻的心就这样在这种朦胧而又强烈的对爱的追求和被喜欢的累赘里徘徊,直到毕业,却什么也没发生,就恍如做了一场春梦,了然无痕迹。可坐在青春的床沿边揉揉眼睛,却发现那其实就是一场真真实实演绎过了的人生。
“穿过坟墓,我们的灵魂终将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当我感觉自己一天天地老去,简的这一句话不断穿越时空的悠远,老萦绕在耳边。
我决定回去看看那个校园,发现它已经被翻新重建,有着宽阔的绿化带,现代化的教学大楼,我茫然站在其间,却再也找不到一点当年熟悉的东西,只有那座后山丫口,仍然风大如故……
2007-4-14 13:36
我要出去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低垂着眼睑,不紧不慢的搅动着杯里的果汁,捏着吸管的手指在吧台上那只小灯的投射下,像一些忽然迷醉在光亮里的海生动物的纤细触须。
乡村的四月是一首节奏舒缓的古琴曲,梨花早早地白了满树,在还透着寒意的春风里纷纷扬扬地飞。女伴们都出门去打工了,来信里都透出第一次挣脱山的拥抱,面对一个纷繁变幻的新世界的欢欣雀跃。
出来吧,她们都在说。
在许多西南山区这样的坝子里,连绵起伏的群山像一堵墙,在久远的年代里,为山民们遮挡寒流,阻隔动荡;而在现在,却那么真切地让她感到窒息和绝望。收获过后的田地里显得是如此的空旷,变成了小孩子和牛群的游乐场。混迹在以前让她快乐的人群中,呼吸着那些曾让她亲切和温暖的泥土气息,她常常涌起莫名的孤单。
我要出去。
她坚强地抵制住了父亲长久吧嗒吧嗒地吸吮着烟斗的沉默,却难以面对母亲低着头不说话的哀伤。哀伤的老母一直送她到了能坐长途车的镇上,临别时那闪过一丝不安和惶恐的笑,一直伴随着她走过那些本不属于她生活的地方……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低垂着眼睑,不紧不慢地搅动着杯里的果汁,捏着吸管的手指在吧台上那只小灯的投射下,像一些忽然迷醉在光亮里的海生动物的纤细触须。
除了那头浓黑自然的长发,在她苍白的脸上,脂粉和口红难掩风尘中无奈的欢颜。这已不是当年雨后山村那纷纷扬扬的梨花,更像那枝插在吧台幽暗角落里的香水百合。当她吸完最后一口果汁,抬起头来向我道别,落寞的眼神像一口深井,依然闪动着当年的坚强。
我要出去。
2006-9-18 21:08
遥远的弄劳河
他站在山头,秋风很凉,她离去的背影在他眼里如一粒沙子,疼痛的感觉让他总想流泪。他大声地唱起《红梅花儿开》,颤动的嗓音像只负伤的鸟,挣扎着穿过弄劳河谷两旁云雾一般的苇花,跌落到石缝间水流翻腾的哗哗声响中。
她远远地来看他,并给他送来了结婚的请柬。
他记得她刚进门喘口气,四下打量完他的住处,就殷勤地收罗着他堆积在床头的衣物,他也不加拦阻。之后他为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喝干后,他们就关上了房门,沿着开着菜花的田埂,下到有着白色细沙滩的弄劳河边。他往搁在河滩上的一段枯树上坐下,就静静地看着她蹲在水边,弯着腰搓洗他的衣服。她的双手在冰凉的河水里微微发红,就像两条戏水的锦鲤,白色的洗衣粉泡沫,打着旋不断地从他眼前飘过。
在此之前,他给了她写了封信,并花了十元钱,让村子里的一个孩子给她捎去。信封也是他自己做的,信封和信纸都是东家孩子的一个作业本。为了不让别人撕开了看,他细心地将饭粒捏成浆将缝粘上,还用笔画上细密的斜杠,之后一再交代那孩子,一定得亲自交到她的手上。
她的学校就在那条河流的上游五公里拐弯的地方,一个叫弄劳的村子旁。那是一个壮族村子,浑圆的山包上长满了开着白色茶花的油茶树。小小的学校被一圈红砖砌的围墙围着,里面是两排相对而立的单层教学楼,中间是教师宿舍。
好多年后,他仍然那么清晰地记起他们的相识。
当吉普车将他和一个同事的行李在村头丢下,他们走下车,就开始在村子里晃悠。他们得找到一个暂时的住处,以开展不算长也不算短的野外调查工作。穿过村子,狗们追赶着他们狂吠,几个没穿裤子的小孩,看了他们远远地躲开。村子里的大人们,都下地劳作去了,显得很是清冷。
他那时是那么的年轻,再说跟着年长的同事走,什么事都用不着去操心。找不到人就找不到吧,反正天也还早,就继续晃悠。当他沿着满是牛粪的村道走出村子,先是看到那条清清的泛着水花的弄劳河,接着就看到了河边那个山包上的那座学校。
他叫上同事,一起走进那个带着铁门的围墙。
学校里很静,只有麻雀在檐下来往飞落,这让他想起已经是假期。他们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没有关的门,叫了半晌,终于看到她挟着一本书从宿舍楼后转了出来,他当时只记得她也很年轻,长得不算漂亮,眼睛却很明亮。
他们对她说,想在这儿找一个住处,请她帮忙。她略为踌躇了一下,说如果时间不长,可能可以解决,但得去问她们的校长。可是放假了,校长回了镇上的家,她只是自愿留下来守校的。他们央求她无论如何得帮忙,她犹豫了一阵,说得去镇上找校长看看。他们问多少时间,她说得一个小时。
反正那天他们一直等到下午,之后她回来了,并同意他们住到一间闲置的教室里。他和同事满心欢喜,收拾停当后就安顿了下来。她还带他们去认识打水吃的井,借给他们烧饭的一只柴炉,以备无电时用。
接着他们开始自己的工作,也不太容易和她碰面。只有到了休息日,他故意去找她,因为好奇心驱使,他想知道她是谁在干什么。她的门开着,但屋里没有人,这次他直接往宿舍楼后走了过去,原来那是一片围墙下开辟出来的菜地,她挟着一本书坐在墙下的一块石头上,四下是爬了一地的南瓜蔓。
他问她在看什么书,她大方地对他说考试用的,她还想去进修,所以就主动在假期守校,就是图个清静。她还对他说,她的家在新华镇,他知道那是县城近郊。他对她说他很无聊,希望能借些闲书打发日子。
“闲书呵,我这儿只有些陈年的杂志……”
他感到她的嗓音很好听,因为这个地域的女人,以壮话的音韵改说汉话,显得温婉而柔媚。后来,他偶尔从钱钟书的《围城》里看到有关借书还书男人女人的暧昧,不禁哑然失笑,只是他当时的确就只是难以打发那么多日子,并没存老先生所描述的那么多心机。他们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就像许多年轻人那样。他发现她基本不在学校里吃饭,总和一个村子里的小女孩同进同出。问她,说是一个她的学生,她一个人不愿麻烦,就在她家寄餐,可以挤出时间看书备考。
有一天他从山上走过,发现一簇方解石晶体,像朵放射状的冰凌花,就小心地带回来送给她,她很高兴地收下,并将它立在书桌上。从此以后,他发现他们出门时挂在操场边铁丝上晾晒的衣服,在下雨时总会被她细心地收到房檐下;她还要他们自己到菜地里去摘南瓜,并不时从她学生那儿捎回些青菜辣椒送给他。在下雨无事的日子,他开始是将她的书借回来看,后来就借故待在她那儿。她开始有些局促,后来就有意无意地将她的学生留下。
油茶花开后,青绿色的茶果挂满了枝头。
学校开学了,她很忙碌,再加上她有意无意地躲避,他很难再有机会和她单独相处,偶有相遇,也只是点点头打招呼。
有一次他们请校长喝酒,他提到了她。校长的眼睛从厚厚的玻璃后面盯住他看了好一阵,然后慢慢悠悠地说:
“小汤呵,她男朋友在城区,听说要结婚了呢。”
他并没在意,只是很兴奋地和校长大碗地拼酒。那酒是壮族自己酿的小锅米酒,入口清淡,醉人于无形,慢慢地,他看到校长的脸在远远的灯下摇晃,就感到有些眩晕,待他想回去睡,却已无法挪动双腿。
那个秋天很冷,毛毛雨绵密地下,有时竟达一个星期。他们买来柴火,烧着熊熊的大火坐在那个教室里。她有时也会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和他们坐坐,噼啪的火星在空旷的教室里乱窜,暖暖的感觉一直笼罩着他多年后的记忆。
有一次,接连几天没看到她,他觉得心里发闷,就到她那儿去,发现她头上敷着毛巾,原来正感冒发烧。他回屋烧了碗姜汤,要她的学生给端了去。过了几天,她亲自送回汤碗,看到了他却低着头不说话。他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叹气。他发现她的眉心,被揪得沁血发紫,柔弱的样子让他心里发疼。
临近春节,他们的工作即将结束,他得回到他的州城,生活也将回到原样。吉普车又像来时那样在村口拉上他们的行李,他们迈上车,却看到她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了过来,说要到县城办事,要他们捎上她。
他拿过她的东西,拉开车门和她一起坐在后排,汽车发出一阵轰鸣颠簸着上了路。夜幕渐渐降临,他们谁也不说话,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坐着。他有时也斜眼偷看她,发现她的眼睛只盯着窗外,神态祥和安静。她的手一只扶着车窗,另一只放在他和她之间的坐垫上。
随着县城越来越近,他意识到自己就将与她错肩而过,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在一次颠簸中他的手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就顺势将她的指头紧紧抓住,他感到她震动了一下,却没有抽出。
第二年秋天,他们又来到了那个地区,并将工作范围缩小到弄劳河下游的达木村。
好几次站在高高的山头,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起伏延绵的群山,顺着那条长满苇草的河流端详着远远的弄劳村,发现它总躲藏在岱青色的岚烟之后。看着身边开开落落的油茶花,他给她写了那封信。在信中,他语气平淡,只是说想念那个空旷的教室,不知道她那山包上的茶花跟弄劳河下游的开得是不是一样……
2008-6-9 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