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自祥十岁那年的春天,林静老师带着他们一起到郊外去春游。当他看到她撑着小红伞坐在草地上,就离开小朋友们的队伍,赖在她身边。她也没赶他走,而是指着那片淡蓝色的远山,对他说,他的妈妈就住在那里,他的爸爸从前也住在那里。当林静老师带着他和其他的孩子们穿过一片林地时,他终于悄悄离开了他们,独自向那片不可知的远山走去。他不住地倾听脚下去冬枯叶发出的碎裂声,任凭自己内心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强烈牵引着。母亲,母亲,他想他总能循着她从大地深处发出的呼唤,寻找到那些梦中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在林子里冲闯着,脸和手被荆棘刮破了皮。还有林间那恼人的蛛网,时不时蒙住他满是汗水的脸,黏滞地挂了他一身。太阳已经偏西,他感到精疲力竭,就靠着一株长在石块上的大树根休息。在他脚下,细小的林蚁群在忙碌着搬家,它们抬着它们白色的虫卵,长长的队列没有始终……
11
许多年后,当徐自祥看到舒宁总在画布上画她的乡村景色,也禁不住跃跃欲试。他觉得自己要是学绘画,肯定比她有天赋和才华。而舒宁总是一脸的不屑,嘲讽他长的只是一个精密的机械头脑,智商没的说,情商嘛……反正要是绘画,也只能绘些流程图什么的,与艺术搭不上边。
他们本是两类不相干的人,理应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还是阴差阳错的做了夫妻。全怪徐道谦。那老头在近四十岁时,终于决定从他的河边寨走出来,先是调到县一中教了两年书,接着调到教育局,从主任一直干到局长。他近乎虔诚地守着这个他和姜珊的孩子,从小学到中学,然后大学。他不想让徐自祥离开自己,离开这个他和姜珊的生命中共有的地域。他施展自己的影响,通过关系,硬是将原本分到外地的徐自祥弄了回来,在县教育局里干了个主管远程电教和计算机教学的工作。还好,这总算与徐自祥所学的自动控制专业沾上了边,并且对他来说是用牛刀宰鸡。
好几次,徐自祥就想,父亲干预他的工作也罢了,可他的婚姻,怎么也是他撮合的呢?并且时至如今,对他和舒宁的婚姻,他也还说不上满意不满意。他第一次看到舒宁,是在茶花寨小学新教学楼落成的典礼上。
那次父亲不顾他忙,硬是拉上他做伴。一路上兴致很高,不停地对他说新盖的教学楼是他亲自请建设局设计的,可那里的每扇窗户,每条楼道,每一个房间的效果图,全是在他徐自祥的指导下,用3DMAX完成的。
“哈哈,软件和硬件都得到了很好的匹配,那校长有才,还是个漂亮女娃呢!”
那老头不止一次得意地对徐自祥说。
但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前一句话,是他教父亲徐道谦的,这老头那时在恶补计算机。而校长有才无才漂亮与否,与自己有何关系!虽然他也隐隐感到父亲另有深意,因为在他面前,那个叫舒宁的女孩,被提到的概率是高了点。并且还听那老头说,那女孩到州城学习时还曾经到他们家里来过。这种事对徐自祥而言,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习惯父亲对某一个可能成为他儿媳妇的人的赞扬。可在徐自祥心里,他要找的女孩总没出现,他也不止一次梦到她的样子,应该是林静老师那样的:有圆润的脸、身子和手,洁白修长的脖颈,举止轻柔优雅,浑身洋溢着一种难言的妩媚和浓浓的母性。
所以,当徐自祥跟随父亲在茶花寨新校的落成典礼上,终于看到那个素净如茶花的舒宁,并没觉得她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虽然她也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她首先致欢迎辞,说什么徐自祥已记不清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去听,接下来是学生代表的致辞,再下来,是他老爸的,乡镇领导的。他就像个称职的听众该做的那样,静静地端坐在那儿,思绪却如浮云飘絮,连他自己也无法抓住。
到了晚上,还举行了文艺晚会,他还是微笑着坐在台下,这次他没走神。并不是晚餐时,那个舒宁老师挺大方地敬了他一杯酒,而是她唱的那支歌和唱歌的样子,的确真的打动了自己。徐自祥觉得她的目光越过自己,越过这新落成的校园,越过这山村,而她自己似乎就伴随着她的歌声,像只鸟儿一样,离开地面,向那遥远的苍穹飞去。
一朵花,你说她美丽,就像一朵花……
后来,当徐道谦再次向徐自祥说起舒宁,说想撮合他们的婚姻,徐自祥先是笑,然后就默不作声。徐道谦却开怀大笑,然后又躲在一个角落里暗自神伤,他知道这样做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个叫舒宁的女孩,像极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他不想再让她待在那种地方了,哪怕是违背他一生行事的准则,哪怕毁了他一世的清名,再说,他也真能做到。
12
舒宁很少对别人说起自己的婚姻。
在她婚后的第二年,她离开了茶花寨,调到了城区幼儿园做幼教。因为新学校建好后,陆续地分来了几批年轻老师,她可以选择离开了。当然,这也是徐道谦施加影响的结果,理由也很简单,两地分居,不利于安心工作。
她衣着简约朴素,不施粉黛,慢慢地少了女孩的生涩,却平添了职业女性的泼辣干练。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她结了婚,她也不想让人们认为自己选择嫁给徐自祥,和最终离开茶花寨,是她同意这桩婚姻的目的。但她知道,人们定然会这么想,也肯定会去这么想,但脑袋长在人家身上,任由他们去吧!
只是有一个人的眼睛,让她终难释怀,那是小棉的。
在舒宁离开茶花寨的那天早上,她到小棉劳作的田地里去看望她,当时小棉还不知道舒宁结了婚。见到舒宁,她那双黑幽幽如深潭的眼睛闪动着快活的亮光,有着异族特征的脸绽放如一朵怒放的春花,她还快活地对舒宁说,民政部门找他爸爸说了,中越两国已经交好,她妈妈在那边申请回来,被受理了。还有,她咬着舒宁的耳朵说,她又去了趟天星岭村,还见到邢辉,他要她向舒宁问好,还带了封信给舒宁。
舒宁记得自己从小棉手里接过那封信时,只是心里悸动了一下,就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望着小棉那双深陷于额头之内的眼睛,用一种轻得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对她说:“小棉,我结婚了……”
那女孩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但不是他,是……还有,我要离开这儿了……”
她看到那双眼睛诧异地在她的脸上巡睃了好一会儿,然后就被长长的睫毛包裹着,低低地垂向大地,从那儿,有泪水一滴滴地流了出来。舒宁觉得心里很乱,她伸手搭上她的肩,旋即被女孩摔开了,她默默地在那片玉米地里站了一会儿,离开时,满耳都是瑟瑟风声。
舒宁从小棉那儿回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小学,不是新落成的那座,而是那座用地主大院改装的老屋子。这时,她似乎看到了徐道谦当年看到的那景致:褐黄的围墙和那道变形了的栎树门,和倚门而立的那个年轻女子,她的名字叫姜珊或者叫舒宁,在那道门的背后,深深地锁着她们曾经的过去。
好多年后,当舒宁决定烧掉跟随自己多年的所有藏书、笔记,永久封存自己的历史和所有与这桩婚姻无关的记忆时,才决定打开小棉那时交给她的那封信,它被夹在一本过时了的小学教科书里,表面上仍然崭新如初。
她盘腿坐了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它撕开,发现里面是平铺着的五百元钱。她将它们放在鼻前嗅了嗅,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那是当年她还给邢辉的,当时被他拒绝,舒宁走时悄悄放在他茶杯下面的。她左翻右找,发现里面并没留一字一句。
此后,她接连好几个晚上都失眠。只要她一闭上双眼,就感到天空中有张脸俯瞰着自己,他的双眼,发出柴火映照出的熠熠亮光。她于是把瞌睡改在白天来睡,并且是阳台上。醒了再泡上一杯茶,然后漫不经心地画城市背后的远山。
有一天,她听到有人在拍她家的门,并大声地叫她的名字,忙冲下楼,发现是一个农村妇女,怀里还抱个孩子。当她一眼看到那张异族特征的脸,就高兴地将她拥进了怀里,那孩子被惊吓得哭了起来。那妇女是小棉,她为舒宁捎来了瓶茶果油,说含碱能治胃病,它们被装在透明的可乐瓶里,泛着如蜂蜜般金色的光泽。她们拉着手在舒宁的大房子里聊了一个下午,临走,那变成了妇人的小棉回过头,她大声地问舒宁:
“舒老师,听有人说,你当年离开茶花寨,是和那个局长,叫什么来着的,有个约定,他修座新的茶花寨小学,而你……”
“小棉,别乱说,我只是累了才离开的……”
舒宁哈哈大笑,她似乎回到了过去。那时,那个严肃儒雅如学者的教育局长徐道谦,用一种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对她说:“舒宁老师,你相信命运吗?”
那天正是周末,舒宁忽然有了难得的兴致,她亲自下厨,用那瓶金黄色的茶油炒了几个可口的小菜,并在桌子上摆了一瓶从超市中买回来的葡萄酒,却总不见丈夫徐自祥回家。她上楼又下楼,直到外面下起了雨,这才猛然想起电脑室窗户未关,就快步走了进去,发现徐自祥正静静地坐在电脑前。
她悄悄凑上去,发现屏幕上是一队长长的行进中的黑色蚁群,它们抬着洁白的虫卵,穿梭于金黄色的巨大落叶间。其中,画面靠中的两只,抬着粒红色的虫卵显得很特别,它硕大无朋,细看,竟然是被红色披风包裹的一个小男孩。只见他的头裸露在外面,圆睁着眼,无助地望着蓝天。她发现那张脸很熟悉,就低声问徐自祥:
“那是你吗?”
“嗯。”
丈夫低声应答,却并不回头。舒宁于是柔柔地抓过他的手,他将她揽了过来,自从搬到新家,他们许久没那么亲热了。
2007-8-20 17:35
姗月
1
那一池莲,静浮于水波之上,其中粉红色的一朵,在清一色的白花中显得极为耀眼。她时时徜徉于池畔,远远地端详着它,惊喜地发现它是那么风姿绰约,俏丽不凡。面对它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上的影子,就恍然觉得那一枝莲就是自己,就是自己满心欣喜地穿着那套红色衣裙,旋转翩飞于尘世间的样子,而周遭,写满的尽是那些白莲娴静的身影和诧异的眼神呵!她为她的这个想法笑出了声,而风却吹乱了她的头发,其中有几丝迷住了眼睛让她流出了泪。
小女孩不解地抬头看看她,见她又是疯疯癫癫的,撇撇嘴,又低头专心致志地玩她的那只绿蜻蜓。那可怜的昆虫,可能就算历经七世八世的轮回,却再也不愿做蜻蜓,也定然会视这个面如天使声音甜美的女童如噩梦。它那精灵般飘逸潇洒的身躯,正躺在她胖乎乎白嫩嫩的手里,一点点被残忍地肢解,先是那二对透明的翅膀,接着是六只脚。绿蜻蜓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它的复眼里写满了千万张女孩美丽的脸庞,正静静地等待她的最后一拧,祈求上苍,这次肯定是头了吧!
可就要昏厥过去的绿蜻蜓,先是听到了那个女人莫名其妙的低笑,接着又是一声断喝:“放下它,玲玲!”
接着,它又绝望地躺回了那女人的手中,头仍在它的颈上长着,复眼中这女人的面孔它是认识的,三分钟前,也正是这一只手,将它送到了那女孩手中。
当它还是一只虾巴虫(蜻蜓的若虫)的时候,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早晨,它总懒洋洋慢腾腾地游弋于莲茎交错水草飘摇的池水中,就已经感受到了那个女人的目光,在和它一样欣喜于一片白花的倒影中那朵带着晕彩美丽得近于虚幻的红。
当它完成了它漫长的水族前世,想也没想就爬上那朵粉红色的莲花,蜕下那一身黄褐色的皮,羽化成一只蜻蜓的今生。它其实不理解她喜欢那朵红色莲花的理由,而它却是将那花瓣当成一个可以休憩藏匿的家,一个在睡梦中也能沉浸于那淡淡的花香的居所。
那只垂死的绿蜻蜓,努力地转了一下开始僵硬的脖颈,将自己的复眼,千瞳万孔尽对向蓝天,那些悠悠的白云让它想起了这个夏天,它与那个女人多次的相遇。它发现她每次来时,都只是一个人,总是穿着及膝的红色连衣裙,袅袅娜娜走来的样子,就像风吹过那枝红色的莲。
而今天,它发现还有个可爱的小女孩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于是就好奇地从那支红莲上起飞。它飞过那女孩子的肩膀,仔细地看过了她齐耳的短发,她圆圆的脸,她白色衣裙上好看的蕾丝花边,虽然那时它并不知道她叫做玲玲,并且即将扯掉自己的翅膀和腿。在飞过那个女人的头顶时,它嗅到清爽的洗发水香味,这香味是那么的诱人,足以勾起它心中某种似曾相识般的记忆,或许是虾巴虫时的,或许就是真实的蜻蜓的,反正它那时就忘了危险,并鬼使神差般停在了她的发梢,她感觉到了它的停留,就伸手往头发上一按,轻声笑着说:
“这虫儿!”
长着翅膀的它,就这样落进了她温软的手里,它感到她在轻抚自己身体,长长的指头划过它不住挣扎弯曲不止的长腰。这时,那旁边不出声的小女孩,好奇地凑了过来:
“给我,阿姨!”
它奇怪那女孩为何这样叫她,后来当它沉入水中的那一瞬,才明白她们肯定不是母女,因为她们是那么的不同,虽然同样是那么的美丽。
那只不住地怀想那个夏天的绿蜻蜓,就算意识慢慢远去,也仍能感受出那个女人那只温软的手,她将它放入了一瓣白色的莲花中,那是池中早谢的一朵,被风吹到岸边的。它正遗憾那花儿为何不是红色的,一阵风吹来,那承载着它的花瓣,旋转了几下就慢慢下沉,它忙将它的复眼转向那女人,只见她千万张微笑着的脸高高地悬在蓝天上,就像那红莲倒映在水中,充满梦幻而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