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十分，谈判陷入胶着状态。
突然，一声凄厉的幼童惨叫，扯开了死水一般的宁静。
活动室的窗开了半扇，一个小女孩被举了出来，双脚乱蹬，哭得撕心裂肺，右边胳膊软软地垂下来，不知是被拗断了还是脱臼了。
“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大不了拉了炸弹大家同归于尽！这里大大小小六十个人，我要的不多，只是一辆加满油的车！”葛姚的脸隐在孩子后面，声音略显沙哑，却并不激动，充满着冷酷的威胁。
这是一个沉着而冷血的老手。
警戒线外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乱，爆发出哭喊声，是孩子的家人。
“少安毋躁，车子马上会开过来！”警方似乎妥协了，“孩子受了伤，你先放她出来！”
砰的一声，窗关上了，孩子的哭声隐去，而人群中的哭喊声加剧。
不一会儿，一辆挂着普通车牌的车子开了过来。
协同指挥的特警大队长王雄建打开通话器，“注意，车子做了手脚，最多只能开五千米。第二套方案准备。”
“猎隼收到。”通话器中传来低沉冷静的回答。
在执行任务时，特警队每一个成员都有自己的代号。突击组以各种豹类命名，渗透组以各种狼命名，而狙击手的代号，则是各种猛禽。
猎隼，是余浩。
自从当上中队长后，余浩并非每次都担任狙击任务，更多的时候是指挥战斗。作为整个平城特警队最好的狙击手，他不单枪法登峰造极，更拥有出众的全局意识和战略意识，而且通常狙击手所处的位置，也能够更好地观察和把握局势。
然而此刻，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名平城警方的一号狙击手身处何方。
幼儿园对面的九层楼顶，新晋的狙击手，代号“黑鸢”的包望华，把枪口从活动室的窗口移到了门口。瞄准镜中，视野清晰。
并排趴在旁边的观察手随即也移动了观察镜，报出一串数据：“距离：二百九十五米；风向：西偏北；风速：二级；温度：十八摄氏度……”
所有的人都盯紧了活动室的大门。
门，终于缓缓打开。
包望华的瞳孔猛地缩紧，旁边的观察手则倏地睁大双眼，倒抽了一口冷气。
田副局长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这个身材修长、戴着眼镜的男子不是葛姚，而且他很狡猾，手中的人质不是体形幼小的孩子，而是一个身材高挑、老师模样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条素雅的白裙子，裙摆细细的褶皱从胸口下方撒开，仿佛柔美的花瓣，半长的头发散乱在鬓边，黑白分明。此刻她双臂被反剪在背后，身体不得不前挺，从姿态可以看出，应该是有一把枪，抵在她的后心。
王大队长心头一凛，人质苍白的脸庞与他几个月前参加的那场婚礼上娇美的新娘重合在一起。他把通话器调到一对一通道，有些不确定地道：“余浩……”
他没有叫代号，而是叫了名字。
通话器中静默了两秒，然后传来一个沉静得听不出任何情感的声音：“猎隼已就位。”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时隔八年，乔依再一次被劫持。
她仍是紧抿着嘴唇，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这次，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紧张和害怕。
十七岁的乔依，可以坦然面对歹徒的刀刃；二十五岁的乔依，却怕了。
她微微抬头，午后刺眼的阳光晃花了她的眼。她眯起眼睛，看向对面的楼顶，张开嘴，无声地动了动。
狙击手都受过读唇语训练，包望华自觉隐蔽得很好，没有被发现，但他可以确定，她在说：“不要，余浩，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包望华忍不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直觉地觉得这事透着诡异。
路家熙挟持着乔依站在门口，却并没有继续向前，他看了看停在通道上的汽车，扬声叫道：“把车子打横停！”
王大队长眯起眼睛。看来这个人不但狡猾，而且心思缜密。照车子现在停的位置，他挟持人质上车时，无论如何都会把他的侧半边暴露在狙击手的视野中。然而车子一旦横过来，他就有可能顺利上车，接下来解救人质就更为棘手。
“我知道你们有狙击手，可别忘了我还有炸药！屋里还有六十个，同归于尽我也赚了，哈哈！”与此同时，活动室厚厚的落地窗帘再次被拉开，传来葛姚的猖狂大笑。
长窗后面，之前被扭断胳膊的小女孩又一次被举起来。这次，她的胸前绑满了看似炸弹的条索状物品。小女孩的羊角辫散乱，满脸泪痕，似乎已经无力哭喊和挣扎，小脸耷拉着，抽泣着。
“妈的！”王大队长爆了句粗口，按下通话器，“突击组，行动！”
“苗苗，苗苗！”突然，一个年轻女子冲出了警戒线。
有警察上去阻拦，那女子发了疯一般挣扎，嘶声叫道：“那是我女儿！放了她，我来给你们做人质！”
乔依看清那女子，不由得目光一凛，随即挺了挺脊背。
“别过来！不然我开枪了！”随着路家熙的喊声，砰的一声，草坪上的一块木牌被激射而出的子弹打得木屑四散，紧接着，乌黝黝的枪口抵上了乔依的太阳穴。
真的枪，真的子弹！
远远围观的人群有一瞬的安静，随即向后退去。
“赶紧，把车子横过来停到门口！”路家熙扯着乔依往后退回了门里。
嘭的一声，活动室的门又重新关上了。
王大队长和田副局长低语几句，然后抬手做了个手势。
后面出来一人，高举双手，走到车旁，坐了进去，把车缓缓倒了出来，在幼儿园门外的警察向后撤去二十米，车子在围墙旁缓缓掉了个头，停在门口的大路上。司机从驾驶位出来，举手示意，然后退开。
活动室的门又一次打开，路家熙挟持着乔依再次向前走去。
突然一声惊呼，刚才的女子竟然挣脱了警察的阻拦。警察手中只扯下了女子身上的长风衣，露出里面的紧身针织裙，包裹着姣好的身段。那女子高跟鞋都掉了一只，却终于冲进了幼儿园，向活动室的窗口跑去。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点儿懵了。窗户是关着的，路家熙似乎决定不去理会那个疯了般叫嚷的孩子妈妈，而是把握住手中更有价值的人质。他把枪口又顶了顶乔依的额角，低喝道：“走！”
“别……别开枪！”乔依磨蹭着，被路家熙推着向前，离门口的汽车只有几步之遥。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脆响，在他们的身后，冲到活动室窗边的女子，以一个武侠片中才看得到的高难动作，飞身跃起，用右脚上仅有的一只高跟鞋踹开了玻璃窗，势头不减，直接从侧面踹翻了来不及反应的葛姚，同时伸长右臂，抢过小女孩，搂在怀里就地一滚。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的几秒之间，路家熙本能地扭了一下头。
下一秒，他松开了手，睁大着双眼，身体直直地向后倒去。
一颗子弹，从不可想象的角度射出，穿过他拿枪那只手的虎口，射进了他的太阳穴。
乔依重心不稳，随着路家熙向后倒去。
汽车底盘下面蹿出一道敏捷的黑色身影，一手持枪，另一只手，在她即将跌到地上时，稳稳接住了她。
“乔依——”
熟悉的声音，有力的手臂，首先映入乔依眼帘的是黑色作战背心胸口的S.W.A.T（特警）的标志，向上，依旧是那般英挺的眉眼，仅仅半天不见，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只是浓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镇静全无，一派兵荒马乱，充满了关切的焦灼。
乔依愣了愣，心跳似漏了一拍，缓缓转过头。
“不——”一声凄厉的叫，乔依推开余浩，跌跪到路家熙身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家熙哥哥！”
路家熙的双眼在镜片后空洞地睁大着，了无生气，额头的鲜血汩汩流出，将拼花地砖染成了暗红。那片血色又继续渗开，渐渐弥漫了她的整个视野。
从后面上来准备照顾被解救人质的警员待在一旁，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不由得看了一眼余浩。只见他笔直地站着，往常出现场那种傲然的沉着、冷静和狠绝丝毫不见，唇角绷成一条直线，面容冷硬得仿佛花岗岩雕成一般。
余浩僵立片刻，还是上前揽住乔依的腰间，把她几乎瘫软的身体拉起。
乔依摇晃着还没站稳，便低头用力去捋手腕上那个七彩宝石的镯子。
“乔依！”余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愤怒、心酸、失望，齐齐涌上心头，眼中仿佛要喷火般，却最终都忍了下去，闪过一丝疼痛的神色，缓缓松开手。
乔依手指抠着那只镯子，呆了一下，眼里满是巨大的痛楚和凄凉，垂下手，转身向外走去。
午后阳光晴好，乔依仰起头，摇晃了一下，缓缓软倒，雪白的裙角翩然翻飞，仿如枝头飘落的花瓣。
“乔乔——”余浩一个箭步冲过去。
乔依的手按着小腹，脸色惨白，痛苦地皱着面孔，咬着嘴唇，牙关里透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余浩托在她身下的手掌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从裙子下面渗出来，心里一惊，抽出手来，一片血色晃花了他的眼。
急救室的门打开，走出来一个医生，“谁是病人家属？”
“我！”余浩像出膛的子弹一样蹿了过去。
“孩子没保住，流产了……”
“流……流产？”余浩愣了一下，“她怀孕了？”
“你不是病人家属吗？她怀孕都快两个月了你不知道？”医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纸，“她血小板过低，凝血情况不好，大出血……”
“输我的，我是O型血！”余浩条件反射般喊了一句。
“已经在输血了。”医生皱了皱眉，示意他看那张纸，“我们会尽力的。”
余浩这才反应过来，低下头，手里面白纸黑字，眼睛眨了几眨，仿佛不能聚焦。
柯乐凑过去一看，是“病危通知书”几个大字。
余浩见医生要进去，追上一步，“医生，输我的血！我的血没问题，我每年都献血的！”
柯乐不忍地去拉他的胳膊，“队长……”
包望华连忙劝道：“队长，你别担心，医院里肯定是血库充足。要是不够，咱兄弟们都准备着！”
“我知道，我只是……”余浩说到一半，摇了摇头，颓然坐回到墙边的椅子上，头缓缓地垂下，十指深深插入发根。
